这算是与西戎联军正式开战之后,第一次大胜,斩敌首八千。
大军凯旋,消息传回锡蓝城的时候全军士气大增,负责清理战场的小将士将这个粗略的数字告诉聂卿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主帅大人身体狠狠地晃动了一下,锋利的眼神也变得茫然起来。
聂卿脑子里回想起望京那一年的早雪,漫天洁白,银装素裹,她背过身子看着放在椅子旁边的那柄鬼头刀,沉声对着那小将士命令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八千条人命,在这样的战争中,说着庞大,真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毕竟除了他们的亲人,没有人能准确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是战报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但聂卿是记住的许多人之一,她听完这个消息,高兴,却并不快意。
她也是现在才懂得了阿爷和阿娘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帅者不应心慈手软。战场上瞬息万变,因此才有“兵贵神速”一词,你若不杀人,人便来杀你,特别是作为下命令的人,便更得果断刚硬,因为手上掌握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你担起了这名誉,就得对他们负责。
但是同样得有仁心,战争是获取和平的手段,百姓所求不过是安居乐业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忍受长久的颠沛流离,西疆军打仗,是为了以后的人可以不用打仗,可以过安稳的生活。
西疆军并未松懈下来,荣大富一开始还想向荣佳提议不若小办一场酒宴,算提一提士气,被当时就站在他们身后的聂卿一把给驳回了。
聂卿倒也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这两个人太过无所顾忌了,她只是从演武场里出来拐弯路过一个营帐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两个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这件事。
“荣都统,”聂卿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紧放在满头大汗弯腰的荣大富身上,“你这份心是好的,但现在不是欢庆的时候,咱们才刚刚打一场胜仗就得意洋洋地想要庆功,放在其他人眼里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到时候士气怕是要涨破天去,得不偿失,就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也没管身后两个人青青白白的脸色。
说实话,聂卿其实有些想不通,荣家是百年世家了,当年追随太祖皇帝起兵的那些人都被太祖封了世袭罔替的王爵,可是他们不是在后面富足的生活中生了异心想要更上一层楼被灭族,就是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彻底迷失自己,族中没有后起之秀,过不了几十年就败落了。
但是荣家细算上来,能称得上是当初最开始的那一群功臣里硕果仅存的世家了,他族中不乏出色的年轻子弟,这么多年,根基深厚,她其实不是特别明白,他们如今权势滔天,但是用起来的人反倒越发愚蠢了。
荣佳也就算了,怎么像荣大富那样的货色也能被他们塞进禁军里,还当个宝贝似的派了过来。
秦舫在收到战报的第一时间就让顿白连着之前打探的消息一起送回京城了,他还记挂着顿白之前重伤的事情,只把一些紧要但是轻松的活计交给他,其余的事务,都交给了提白按白二人,挫白现在人在北境,轻易不能挪动。
聂卿也很快派了送信兵回去,是夜,主帅召众将议事,中军帐里不时传出来一阵大笑之声。
刘十方敬佩地看着聂卿,道:“我之前还觉得大帅这个办法太冒险了,没想到还真就成了,痛快啊!”
其余几人也连连称是,荣皓脸上也挂着笑意,他道:“别的倒先不说,那两座重型投石机真是意外之喜,都已经交给了城中的工匠了,那两颗黑乎乎的火药球也被我们的人运了回来,哎,要是我们也知道火药这玩意怎么做,哪还等这些西戎蛮子嗷嗷叫犯我边境。”
聂卿一直没说话,众人乐完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都不约而同地收起了脸上的喜悦之色,荣昭站在聂卿下首,出言道:“大帅可是察觉有异?”
“不错,”聂卿点了点头,“我的确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进行得如此顺利,我反倒有些疑虑。之前我想的是,我们的人跟西戎兵鏖战在一起,他们就算有火药也不敢放,看他们仓皇逃命的样子,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不敢放,而是不会放。”
荣昭会意,说道:“大帅的意思是,迦婪若并没有把火药的施放还有重型投石机的使用方法,教给所有的西戎士兵?又或者说,这些人,是弃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周瑛忍不住反驳道:“那迦婪若这么做图什么呢?那两座重型投石机已经都被我们收缴了,大帅之前说了,西戎那边应该只有这十座,他怎甘心把这种东西送到我们手里,我们的工匠和将士们也都细细检查了,里面并没有暗藏什么玄机。”
“西戎前锋军不足为惧,现在肃州大半已经落于他们之手,他们必须要派人驻守,”聂卿盯着面前的沙盘拧着眉头若有所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佛母城那边的十二万人,城内有内奸,他们里应外合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打下佛母城,为什么现在反倒不动了。”
“十二万人不是什么小数目,佛母城那边也一直没有传什么不好的动静过来,百姓应当都无恙,迦婪若没有了阻碍,为什么不继续东行呢?锡蓝城的外墙可不比佛母城坚固,换他们那种威力更大投射距离更远的重型投石机过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城墙轰破,但是为什么他们停在佛母城不动了?”
帐内一时陷入了一片窒息的凝滞当中,过不了多时,荣昭开口道:“大帅现在不必死揪着这一点,这些时日风营兄弟们的巡探从来没有松懈过,锡蓝城以西还在我们手中的地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咱们的防务也在加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今日一样。”
众人的思绪顺着荣昭的话散开了,聂卿也收敛了面容,同他们一起热烈的议论起来。
过了不多时,众将便都从中军帐里离开了。
看着众将离开的背影,聂卿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她只是“借机生事”,本来打了场胜仗是喜事,但是她没想到新并进来的骁骑营竟然会如此自大,还带动了西疆军的将士们,士气大涨固然好,但要是涨过头了,那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提白一直站在帐外,聂卿最后一个从中军帐里出来,借着清朗的月色看见阴影处藏了个人时瞬间动了杀心,差点提刀,还好提白出声出得及时。
提白说:“大帅,我家主子请您入太守府一叙。”
聂卿眉峰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提白,但她没多问什么,点了点头就随着提白去了太守府。
秦舫有事一般会主动过来找她的,这一次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在太守府里谈?
二人脚程都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守府,秦舫穿着太子蟒袍出现那日,越安就吩咐人特意在太守府后院里收拾出来一个房间来,他一直住在这。
眼下已近夜深,太守府里该灭的灯火都已经灭的差不多了,越安和齐氏都已经歇下了,聂卿和提白二人都特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扰到别人。
后院的那几间房都灯火通明的,外边守着一圈太子亲卫,聂卿知道暗处也有人守着,秦舫既然以储君的身份出现,那就意味着必定会有前呼后拥的一大帮人,就算是他轻车简从地往西境来,伺候的宫人一个都没带,但护卫一定是带足了的。
那一帮人看到她立刻呼啦啦地把路让开了,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聂卿颇有些惊讶,她很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些人,但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熟识自己的这张脸。
按白站在秦舫的门口,提白引着聂卿走了进去,聂卿进房之后才看见,秦舫身穿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房内的青木圆桌上搁着他的那把青锋长剑和“老天有眼”扇。
秦舫这是要走了?
等聂卿走进来之后,提白就冷脸干脆地把门关上了,聂卿看着主仆二人之间沉默的动作,忍不住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秦舫望着她,面色十分凝重,他对着提白挥了挥手,提白就慢慢挪进了房内黑暗的阴影里,聂卿甚至听见他的呼吸都放轻了。
“鲤奴,我有一件要紧事告诉你,北境沈逢川身中剧毒,挫白第一时间把白叶先生请了过去,但是那毒已入血,而且沈逢川中的那三箭,也伤到了他的根本,他以后,恐怕是无法再带兵出征了,甚至能不能提起那关王刀都是两说。”秦舫盯着聂卿的眼睛直言道。
“什么?!”聂卿竭力压低了自己的音调,但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看着秦舫那双桃花眼,只见其中满是担忧和怒色,“那北疆军现在,是谁领兵?北蛮人有什么动作吗?”
秦舫拉着聂卿坐了下来,心中暗道他们果然想到一处去了,“现在北疆军领兵的是他帐下那个主将刘千山,此人不是帅才,甚至连将才也称不上,沈逢川并不任人唯亲,但是这个关头,刘千山是打不过北蛮人的。”
聂卿眉头紧皱地听着秦舫说,她从鼻子里逸出一丝怒叹,疑问道:“那殿下深夜邀我到此,为的是什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殿下的吗?”
秦舫眼中露出一丝暖色,他看着聂卿,直言道:“是,我叫你来,的确是有事想要你去做,我现在要前往一趟陇江关,你跟我一起过去。”
“不行,”聂卿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皱眉摇了摇头,“殿下,现在我们才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佛母城那边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谁知道迦婪若什么时候会带兵打过来,我不能在这个关头离开西疆军,主帅离开必然会动摇军心的,我知道殿下有本事让别人化成我的模样,但是现在,我不能离开。”
说到这,聂卿突然顿了顿,她狐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阴影处的提白,又扭头看着面带了然之色的秦舫,道:“殿下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是已经知道西戎那边的动向了吗?殿下知道佛母城为何迟迟不出兵了?”
“不错,迦婪若现在自顾不暇了,他打下了佛母城,在西戎各国的名声都如日中天,特别是在楼兰,甚至已经有狂热的民众吵着要楼兰国主立他为太子了,他在进驻佛母城之后的第三天就病倒了,水米不进,现在还在昏迷当中。”秦舫道,“这是檀安和栖安从那边传来的消息,十六国又从国内派了人过来,近两个月内,他们都做不出什么动作了。”
聂卿听出了秦舫言语中的笃定之意,又得知檀安和栖安还活着,心中巨石一落,问道:“檀安栖安二人,现在是潜伏到西疆军近前的位置了?”
秦舫嘴角露笑,点了点头,“正是,迦婪若这次昏迷,一半是他自己的原因,一半还是国内有人对他下手,他那个兄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我相信殿下,”聂卿略一沉吟,痛快地答应了,“等我把近些时日要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交给殿下替我找寻的那个人,我就跟殿下一同出发。”
这回轮到秦舫震惊了,他讶异的目光上下扫了聂卿一番,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去陇江关一定要带上你?就这么信我跟我走了?”
聂卿眼中锐利的目光一点点软下来,她柔和地看着秦舫,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你要做的事情背负的东西我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也能猜想到,那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你与圣人谋划了这么多年,现在一定是有什么必须要我去的理由,不然不会跟我提起的。”
秦舫的血液一下子烧了起来,他拼命克制住那种想要把聂卿牢牢锁进怀里的冲动,慢慢从胸肺间呼出一口浊气,对着虚空叫了一声提白。
聂卿循声望去,只见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长了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连面上的表情都分毫不差,身量也差不多。
她再一次对太子殿下暗中统领的那个神秘的影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感和崇拜感。
良久,聂卿幽幽地感叹道:“殿下的亲卫,还真是,无所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