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一结束,沈同方回到座位上,收拾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打算要走。坐在里面的郝仁有点急,但又不好自己去拦,只好求助般看向杨晨光。
杨晨光故意磨叽一下,享受般看着百爪挠心的郝仁,直到沈同方出门,杨晨光才起身,也出了门,不多时,两人又一起回到座位上。
“师兄给你把人留住了,你要怎么感谢我?”杨晨光戏谑地问郝仁。
“怎么样都行?”
“嗨,知道小师弟是公司总裁,有钱,我们穷科研人员,无非就想吃一顿好的。”
“师兄,几顿都行,地方随你挑,感谢你帮我牵线搭桥。”
“啧啧,够显摆!”
沈同方后面还有两场讲座,主讲人一个来自运营商的技术总监,一个来自通信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员。按理说和耀华现在的产品关系密切,可郝仁现在没有一星半点学习的心情,一边回顾着沈同方刚才说的几个关键点,一边想着怎么请动这尊大佛。
下午六点,校友系列讲座主题活动正式宣告结束,观众慢慢从教室退出。期间,几个好学的学生意犹未尽,又围上来问了几个问题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楼道狭窄,杨晨光和沈同方并行,郝仁和隋祖禹跟在后面。四人跟在人群出了学院大楼,又缓步走出学校,打车去了一家本地有名的餐厅,待到进了包厢,一切都安静下来,杨晨光才开始为几人做介绍。
“郝仁,这就是你慕名已久的沈同方师兄。”
“师兄,这是郝仁,隋祖禹,都是小师弟,92届的毕业生。”
热络地打过招呼后,杨晨光举起了红酒杯。
“好久不见,感谢师兄赏脸和我们几个小的吃顿饭,干杯。”
“感谢同方师兄,感谢晨光师兄。”郝仁和隋祖禹异口同声。
“客气,客气。”沈同方则摆摆手,一饮而尽。
沈同方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但私下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打过招呼后,沈同方就没再说多余的话,挑起话头的工作还得杨晨光来。
“师兄,你夫人的病好些了吗?”杨晨光问。
沈同方举起的筷子又落了下去,半晌不说话。郝仁心里预感不妙,他想起沈同方和院主任谈话时说他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饿不着,莫非是……
“今年初,去世了。但还是要谢谢你,帮我查了这么多专业资料,联络了那么多专家医生。”
沈同方的夫人是他的硕士生同学,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研人员。两人一起出国求学,在海外互相扶持,度过了一段非常拮据的生活。回国后,两人结了婚,虽然一直没有要孩子,却几十年来,彼此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从来没有红过脸。直到两年前,沈同方的夫人被查出癌症晚期,坚持了两年的治疗,今年春节前去世。
这下几个人都沉默了,倒是沈同方苦涩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早就不难过了,她的愿望还没完成呢,我可不能整天悲悲戚戚,否则,她在天之灵看到会笑话我的。”
“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杨晨光抱歉地说。
“没事,不说我了,你们几个都在忙活什么?”
郝仁赶紧接过话题,本来托杨晨光牵线搭桥,是想要请教沈同方,都是院友,现在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郝仁直接向沈同方介绍耀华终端有限公司,从为什么要自建品牌、品牌愿景和目标,到现在取得的成就和面临的问题,无一遗漏。
“师兄,我们自建品牌是不想国外企业吃肉我们喝汤,现在虽然挣钱了,但没有改变市场面貌,我们的核心部件,尤其是芯片都严重依赖进口,我们原创的空间还是很小,受限于供应商。我们为此设立了部件实验室,由于缺乏领路人,进展很慢。今天听了你的讲座,才知这个领域的深不见底,所以拜托晨光师兄约你,希望给我们指条明路。”
郝仁的目光恳切,沈同方这些年见了很多敷衍了事的眼神和知难而退的眼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对人,因为我的从业生涯中还没有过成功案例,有的只是失败的经验和痛苦的回忆。”
芯片的重要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这个行业的人都会提摩尔定律,说集成电路上可以容纳的晶体管数目在大约每经过18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换言之,处理器的性能每隔两年翻一倍。如此变化快速的产业,同时还有投入金额高、投入周期长、风险巨大等特征。光投入产出比就足够拖垮绝大部分企业。
沈同方经历过两次芯片生产线筹建项目,第一次在八十年代初,在全球各国都在大力发展电子产业的思潮下,我国也从德国引入了一条即将淘汰的生产线,经过两年的攻关部署,生产线终于正常运转,这让毕业不到五年的沈同方欣喜若狂,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大干一场。
可就在这时,看到我国在半导体领域即将突破的欧美日韩等国家,一边打着“友好合作”的旗号,传播全球化分工理念,诱导我国多利用人力资源优势,多多发展纺织轻工等劳动力密集型行业。另一方面,对即将突破的芯片产品大幅降价,大力挤压国产企业的市场空间和利润收入,让企业管理层觉得“自研不如购买”划算。
就这样,沈同方亲眼看着参与的生产线在建成后两年落满尘埃,最终清算出售。
第二次参与的芯片生产线是在九十年代初,国家正式启动908工程,目标在八五计划,半导体技术达到1微米制程。沈同方所在的江苏国营电子厂正是工程承接方之一,这次项目组吸取经验教训,引进生产线十分谨慎,可就是太谨慎,讨论来讨论去,光研究方案就用了3年,审批用了2年,建厂3年,投厂就落后,产能不到1万片,达不到规模应用的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90年新加坡投资特许半导体,只用2年建成,第三年投产,到1998年收回全部投资。
1996年7月,西方33个国家正式签订《瓦森纳协定》,规定电子器件、计算机、传感器等九大类民用技术,中国处于被禁运国家之列。在各方面严防死守下,中国企业要想获得通过引进获取先进技术,变得非常困难。
沈同方的希望等成了绝望,他和郝仁说当时他哭了,抱着机器哭得痛不欲生,觉得一切都白费了。
郝仁等沈同方说完,给他加了一点红酒,问道:“可是你没有放弃,我看到你还在做相关方面的研究,为什么选择退休呢?”
“退休有公私两个原因,我夫人陪伴了我几十年,我总是很忙,没有好好陪过她,以前觉得夫妻一辈子很长,总有以后,直到她生病,我才真正放下手里的事,全新全意地陪着她。另外一个原因,我们这些年,总是引进引进,用钱解决问题,却没有好好消化,所以总赶不上世界潮流,我决定停下来,好好想想。”
郝仁又问:“师兄,我们一家还在生存线挣扎的民企,妄言研究芯片,会不会自不量力?”
沈同方说:“也不尽然,时移世易,如今的环境和我那时候又有不同,我倒是觉得有机会。”
隋祖禹一直静静地听着,再不说话其他人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听到沈同方说有机会,他比谁都激动。
“什么机会?师兄你快说。”
沈同方把脸转向隋祖禹这侧,不紧不慢地说:“芯片的生产从用户需求开始经过设计、制造、封装、成品测试最后出厂。很早的生产厂商是一个企业独自完成全流程,可随着分工越来越细化,设计和制造开始慢慢分离,制造不做设计可以专注于工艺创新,而设计独立,可以聚焦消费者需求,而不用付出巨额投资。TSMC坚定不移走代工路线,正是看到了这样的趋势。”
隋祖禹想了想:“师兄的意思,在我们资金不是很充足情况下,我聚焦设计?”
郝仁茅塞顿开,欣喜地补充道:“我们还有一个优势!”
“什么?”隋祖禹急不可耐地问。
郝仁说:“以前我说过的,耀华有大量终端产品,设计出的产品不用找买家,我们用在自己产品上,就可以轻松地消化掉成本。”
隋祖禹说:“没错,没错,正是如此。”
“看来我今天居功至伟,帮郝仁想到了前进的道路。”杨晨光看到几人聊得火热,感慨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
“毋庸置疑。”郝仁和隋祖禹起身给杨晨光敬酒。
杨晨光这时背着沈同方对郝仁挑挑眉毛,说道:“我吃你的饭就算报酬了,但同方师兄你们要怎么感谢呢?”
郝仁站起来,对着沈同方恳求地说:“师兄,来耀华吧!把我们的设计团队带起来。”
沈同方心中一惊,没有想过以这样突然的方式回归,再来一次吗?沈同方问自己。
这时,杨晨光站起来:“同方师兄,我要说句公道话,劝你去耀华,谈钱太轻视你,谈地位格局太低,我只说一句,郝仁年纪虽小,却是个理想不灭的人,对你脾气。师兄也停下来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出山了!”
“行。”沈同方心底熄灭的小火苗忽地窜起,又一次想要不顾一切地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