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拉还在狠命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直到郝兽医轻轻地推了推他。
兽医抱怨道:“你是副组长啊。”
也是。
烦拉玩着手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小太爷可说了,阿译官长你丫直接说咱们今天吃什么好不好啊?”
阿译闻言猛地省悟了,用一种过于猛烈的动作把身后的木牌给端起来正放了,然后直面一众愕然的劈柴们。
他现在像个带功臣似的。
木牌用精致的工笔书写着几个字:白菜猪肉炖粉条。
房子里几个识字的人,比如烦拉和郝兽医,这几个文化人只是看着这几个字就已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半识字的人,诸如康丫,这家伙正在艰难地一个个字辨认着。
不识字的人,诸如要麻、豆饼和蛇屁股,还没有任何反应。
文盲没有文化人那种从脑袋直击胃囊,再从胃囊倒卷回嘴巴,整得满嘴生津、喉头抽搐的生理反应。
康丫只能挑自己认得的字念诵着:“白——肉——米。”
阿译这只笨狗扎了个狼狗的势,用他的白灰在每一个要素下划着道儿,并大声地念道:“白菜——租肉——炖粉条!今天我们就吃这个!白菜租肉炖粉条!”
所有人怔着。
所有人愣着。
所有人都被那个一向最被大伙看不起的家伙冲击到了。
阿译继续抖擞着他那难得的体面:“昨天我们吃白水煮菜叶,前天我们吃盐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们吃这个,有肉!有油!有粉条子!因为我们打了大胜仗!因为胜利在望!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有了……”
他错了,错在又说空话,在这方面没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应快的。
康丫用压倒性的音量喊了一声:“我有盐!”
阿译在激昂中被呛了一下:“……啊?”
“我弄酱油拉!”蛇屁股踊跃地卖弄着他那一口地道的香都腔。
要麻卖力地举起了整只手臂,抢着活:“瓜娃儿,老子去找白菜!”
阿译竭力在咳嗽中恢复着自己那来自不易的荣光:“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义,热烈地捅着被他欺负过的豆饼,以至于豆饼都开始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找劈柴。”
现在连烦拉都在茫然四顾这些激动不已的组员,这事儿因为阿译拖沓的语言方式正在成为一个坑。
这事有点儿太不成话了,虽然他们惯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话。
于是烦拉试着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官威:“嗳,我说……”
但周围都在回旋爆炸着这样的呼声,哪个都比他的声音响亮多啦。
“我整锅!”
“我来搭灶台!”
......
阿译呻吟着说道:“你们能不能听我说……”
这会谁还顾得听他说呀?
“我找碗筷!”
“我……我管葱!蒜!大料!”
......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
他已经沉默,可怜巴巴地看着烦拉和郝兽医,在这一群劈柴中两个他认为在人品还可以信任的人。
烦拉便看着郝兽医,唯一一个他觉得在人品还可以信任的人。
“兽医你年纪大,说句公道话……。”
郝兽医瞪着他看了一会,慢慢举起一只手:“……额有油。”
他对着烦拉讶然的神情,老脸有些赧红,囔囔地说道:“额有油,额真的有油。……么办法。额那儿老多伤员。真么办法。”
烦拉只好回身看着阿译,现在他们俩才发现连自己都不值得信任了。
但烦拉的反应快过阿译,就在阿译手伸出一半时他已经喊了出来:“粉条子!我弄粉条子!”
阿译很失败,脸憋得通红,现实损失,大义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
“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租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
要麻深谙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真理,招呼着:“走啦!我大料啊!”
他跳起来,并顺便推擞着又在欺负又在照料的豆饼:“抓紧了,劈柴啊!”
在场的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
郝兽医看见烦拉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他一把:“额那儿,去看看你那腿。”
小太爷严重怀疑他只是给自己找个老腿迈得下的台阶,老头子都没脸去看阿译,忙掉身走开。
烦拉赶紧跟着,眼角的侧光里扫见阿译守着他那木牌,守着一个在瞬间便变了质的梦幻。
这个来自繁华都市的小赤佬儿还在那念叨着:“因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没人听,那嘀咕就好像只有烦拉一个人听见了。
烦拉从他身边拖着伤腿路过时,拍了拍他。
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阿译悲苦甚至悲愤地对大家的背影说道:“修刺佬,诶,你们不会让我去弄租肉吧,租肉真的不好弄。。”
可这跟大家有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