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拉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
“烦啦,额都活到五十六了。”
这小子擅长装傻扮痴,他说道:“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头子不打算跟着他一起装傻。
“不管兽医还是人医吧,额是医生呢。烦啦,额跟你说,医生眼里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的腿,怎么好了?你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
烦拉现在并不想说,他去停在土道的车边,拖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
郝兽医过来帮忙,爷俩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
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烦拉却一点都不累。
他没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个考验。
“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这,这太湿了,也没羊。额是长安人,在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额想能埋在长安郊外。你呢,烦啦?”
小伙子开始往张保昌身盖土,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
“我还没想死呢。”
郝兽医爬开,避开这个京城少爷抛来的土。
“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这个。想什么吧?直说。”
“想进。”
“谁月初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说大战在即,铁定成仁。这么个进。”
老头子在乐,他在惹烦拉,并且他成功了,这位京城少爷再无法继续阳光。
这位小太爷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抛洒湿土。
写遗书,是原主烦拉在全军尽墨后,他在愤世嫉俗的情绪中干出的一件傻事。
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
被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他其实宁可去做个死人。
烦拉满面笑容甚至是阳光地说道:“可是小太爷就是他M的想进。”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他一句军骂:“你个瓜皮,再还不想飞呢?。”
小太爷平静地还击:“瓜皮你M个巴子。”
“额知道,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说真话。”
他说的是实情。
烦拉尽量收拢起自己的情绪。
“我想跟小鬼子再打一仗。”
烦拉诚实而壮烈地说,一点儿也不像以前收容站里那个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
郝兽医宣判道:“烂死。”
烦拉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
“我这条腿都好了,也该再去找小鬼子去干一仗了。”
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他,后半句他会当是烦拉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
“孩子嗳,别搞这个了。额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
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起来了,看着他,从他身边错过,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
那个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烦拉说话。
“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营里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抽的苍蝇。”
烦拉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婴儿一样容易。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自己在大睡时发生过的事情。
郝老头对着他做出一个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
“阿译那脸,现在这样子。不辣,整晚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就要去,就想这回真能打个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
烦拉回头,他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那像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
刚才他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这小子又转回头看着郝兽医,他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满是挑衅:“我就是带他们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