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坊坐落于炎都南部,是东西两市的过渡街区。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地价又低廉,不少商户纷纷汇集于此地,在街区设立仓库,作为协调货物运转的后勤保障。
永乐坊的主街为东西走向,街区东行不足百步,紧邻季大娘面馆的第二家,便是炎都的最大书商姚家——天一书局的仓库。
历时十载,天一书库经史子集多如牛毛,不仅陈列着各类当代的畅销书籍,更有不少人求而不得的珍藏孤本。因其库存的丰富性,从未向世人展露一二。然而今日,本该沉浸在洞房花烛夜的姚家新一代掌门人姚睿风,却偕新任的夫人郑涟涟驱车前来,当着永乐坊所有街坊四邻的面,亲手打开了天一书库的大门。
琳琅满目的书籍映入眼帘,也仅仅是天一书库的冰山一角,细数起来,大抵是个天文数字。
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天一书库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姚睿风褪下外袍,率先迈了进去。不多时,七八个伙计抬着一口厚重的鼎炉,重重地磕在了天一书库的正门前,震得灰尘四起,呛得伙计们纷纷捂住了鼻子。放置完毕,伙计们便鱼贯而入,只剩两个看守炉鼎的壮汉。郑涟涟向他们挥挥手,也走进了天一书库的大门。
众人不明所以,姚家今天不是办喜事么,不在新房你侬我侬浓情蜜意,反而跑到自家仓库架了炉鼎,又是唱哪一出?
当下正是晚膳前后,茶余饭后正缺谈资呢,本着有瓜不吃更待何时的八卦精神,天一书局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来凑热闹的群众挤满了半条永乐坊的主街。就连旁边的季大娘面馆,也因此多了不少生意。
“你说,新婚之夜,这姚大少爷不在新房待着,反而带着新娘子跑到仓库里,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么?”路人甲呼哧呼哧地嗦着打卤面,还不忘记顺走路人乙的茶叶蛋。
“诶,你这人……”路人乙不甘示弱夹了一筷子对方碗里的黄瓜,道:“谁知道啊,要我说,姚家家大业大的,新娘子肯定也不是一般人,没准儿姚少爷为了表忠心,今夜把账簿钥匙全交了?”
“要我说,或许是人家小夫妻就好这口儿呢?”一旁的路人丙揣着袖子插话。
“也对也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听说赵老四就喜欢和媳妇待在书房……”
“怪不得他考了六年乡试,还是个童生呢!”
“可不是,又不是谁都有邹家那小子的头脑,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又有个姓夏的岳家。啧啧,我看他啊,离一步登天也不远哩……”
“要我说啊,也就是夏家女儿单纯好骗,不然邹家孤儿寡母的,哪能攀门这么好的亲事?”
“二位客官,这帐,你们二位谁来付呢?”路人甲乙的身后站着位年轻紫衣妇人,不同于季大娘的精明强干,音色清脆,观之温婉可亲。
路人甲不由多看了两眼,再对比一下家中的母夜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怎么别人娶的妻子,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己娶的妻子,就是横行霸道豺狼虎豹呢?
“诶,我来我来……”路人乙见他呆住了,手肘戳了戳对方的胳膊,另一手麻利地摸向腰际。
“我去,我荷包呢!”来时还系在腰间的荷包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踪影?
久闻掌柜季大娘身强体壮,卖面又是小本生意,最恨吃饭逃单的人。路人乙吓得白了脸,从里到外摸遍左右翻不出一文钱,急得直搓手,如同热锅的蚂蚁。
路人甲亦是慌了神,出门前他与妻子扯谎,说是与路人乙说好了同去天一书局借书,可没带钱出来啊!
紫衣妇人莞尔,转头向面馆深处高声喊道:“季姨,这里有两个吃饭不付钱的……”
“诶!别喊别喊!求您了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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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的议论纷纷声中,主角终于登场了。刚进去的伙计们两两成双,从库中抬出一箱箱书籍,整齐地堆放在炉鼎右方。
郑涟涟一袭红衣,与丈夫姚睿风一前一后,施施然抬着最后一只巨大的木箱,箱中摞得满满当当,充斥各色类目的书册。正在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旁边的伙计揭开巨鼎,取了只火把,毫不犹豫地掷向鼎中!
“轰!”炉顶内瞬间燃烧起来,吓得最前排的吃瓜群众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白术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姗姗来迟。
方才门生向自己禀报了天一书库的异象,得知郑涟涟也随姚睿风来了这里,白术按捺不住,带领心腹直奔现场直播。
抬入肃王府的那位姑娘右臂光洁无痕,不符合郑漪漪的特征。既然郑氏姐妹出嫁时互换了身份,那么此时出现在永乐坊的“郑涟涟”,则应该是郑漪漪才对!
自打肃王讨要郑氏以来,王府下风波不断,由此可见,郑漪漪许是燕惠帝安插在后宫的一枚重要棋子。
如今郑漪漪现身永乐坊,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走,必要时应趁其不备,将她掳回王府,仔细盘查才是。如今街人多势众,不便动手,只能以逸待劳,切莫打草惊蛇,放虎归山。
被点燃的炉鼎火势正旺,漂亮的火舌舔着炉边,映着姚郑夫妇二人清晰的脸。一对璧人比肩而立,竟有那么几分江湖侠侣的意味。
姚睿风掀开一只箱子,一侧的伙计适时向郑涟涟递支火把。看样子,二人是准备开场了。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讨论,只见姚睿风深深地望了眼妻子,继而一字一句道:
“各位父老,天一书局成立二十五载,承蒙大家的厚爱,我天一书局才能长盛不衰。众人皆知,炎都书肆林立,刊行繁华,不乏将他人书稿窃为己有的牟利之徒,更有专事剽窃的宵小。姚某实话实说,其中有不少利润可牟,却是对整个炎都刊印行业的折杀,长此以往,文客不愿再动笔行文,书肆行业必将凋敝,毁于一旦!”
书局是炎都众多商户伙计的生活来源,被视为长盛不衰的摇钱树、铁饭碗。姚睿风一出口,就是石破天惊之言,一座皆惊。
鸦雀无声,只听郑涟涟叹了口气,接着丈夫的话补充:“前不久,市面出现了诸多《冷宫往谈录》的仿本、摹本,更有甚者,将抄袭奉为圭臬,却将原作贬得一文不值。作者‘八宝’曾与我言明,若是盗版依旧猖獗,她也决心此封笔,将所有书稿付之一炬!”
《冷宫往谈录》的火爆,炎都人民无人不晓。女主赵六美在冷宫斩妖除魔,独树一帜的才艺技能,乐观豁达的冒险精神,随意拎出一段,都能成为津津乐道的焦点。然而其作者背后的辛酸,却是闻所未闻。
众人唏嘘,本以为文人随意动动笔,轻而易举便能换取金山银山。哪知人心不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趋之若鹜的,又何止那些《冷宫往谈录》的摹本仿本呢?
“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必然会咎由自取,自食其果。因此,天一书局不愿做折损行业的蛀虫。姚某不才,与夫人盘查天一书库二十余万层,将库存涉嫌窃稿偷意之作如数搜罗出来,今日便是要将这些投机取巧的书籍全部焚毁,请各位父老做个见证!”
说罢,姚睿风将箱中书册尽数投入火中,大有破釜沉舟的气势。众人也为天一书局的壮举所震撼,掌声雷动,拍手称快。
熊熊烈火中,一箱接一箱的抄袭之作化为灰烬,左右的伙计们纷纷前,自鼎底掏出一筐又一筐的炉灰,陆陆续续向后方走去。围观群众纷纷让路,对天一书局不吝成本壮士断腕的行为心生敬佩。
自检书库,当街焚毁啊。藏匿人群的湛飞白感慨,郑家姐姐太过厉害,嫁入姚家的第一天,就敢将行业内部的抄袭弊病公之于众,死死拿捏住了天一书局,乃至整个炎都的人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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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中,姚睿风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彼时初被爹娘强迫接了天一书局的担子,姚睿风被书局的各类事务搞得心浮气躁,焦头烂额间,数月都没能睡个安稳的好觉。那日他一觉醒来,便是鼻血与燎泡其飞,咳嗽共头痛一色。
顾不得风寒,姚睿风与往日一般赶往书局,却发现有个陌生的红衣少女,在书局门口嚷着要见掌柜。
“这位姑娘,还请您店内一叙。”
姚睿风客客气气地请她进来,只见红衣少女神色凛然地掏出两本书,义正言辞道:
“掌柜的,这《南行游记》与《落华记》分明是二人所著,为何剧情人物如出一辙?根据书底的刊行时间,《南行游记》出版于五年前,而《落华记》则是一年之前,您看是否有剽窃之嫌?”
“嘶……”姚睿风口疮阵痛,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红衣少女以为他是不以为意,特意将两本书翻到折角处,指着标记的地方道:“您看,这两处,连行文用词都是一样的,《南行游记》这篇用了‘奇变偶不变’的方言,《落华记》非要捏造出两个叫李奇、李偶的人物,生搬硬套‘奇变偶不变’的语录,实在太过份了……喂!”
哐地一声,虚弱的姚睿风脱了力,直挺挺晕倒在红衣少女怀中。红衣少女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过是指出了他家书局有涉嫌抄袭的书籍,这掌柜就这么经不起打击吗?
下意识地摸了下他的额头,滚烫的触感令她心惊。
待姚睿风醒来后,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相让。
再后来,兜兜转转,红衣少女变成了他的妻子,第一次为他穿了红衣。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术注视着这一幕,郑氏姐妹性格迥异,如此惊世骇俗之举,只有姐姐郑涟涟做得出来。定神细瞧,“郑涟涟”高举着火把,她的右臂,赫然有一道明晃晃的伤疤!
对于湛飞白的故弄玄虚,白术本是一个字也不信的。然而面对火光中的郑涟涟,白术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那小子说的换魂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