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蕃自然是值得孙皓重视栽培的人物。
此人乃是这个时代顶级的学术大佬之一。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兼通历法、六艺,是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他依据张衡学说,重制浑天仪,并用勾股定理求出圆周率3.1556,非常接近后来祖冲之的计算结果。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学术造诣很高,而且并不是不通实务的迂夫子。他曾经出使蜀汉,赢得了蜀国上下的广泛称赞。后来回朝后担任夏口监军,任上同样是可圈可点。
孙皓登基后,将他召回朝中担任散骑中常侍。
然而,他身上同样有着士人的通病,那就是恃才傲物。往好了说,那就是当时社会对他的赞誉——说他为人清雅;往坏了说,那就是狂傲偏执。
一句话,这个人本事大,脾气臭。
“王卿,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孙皓一边漫步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一边随口问道。
“既然陛下垂询,臣就直言了。”王蕃回道,“濮阳兴的确不适合担任宰辅,陛下拿掉他是正确的。但在臣看来,陛下发难的理由并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哦?”孙皓停住脚步,“请为朕言之。”
“陛下,濮阳兴今天说的话,臣以为并无大错。如今国弱民穷,三州疲敝,当明确主次,休养生息,万不可因一时意气,徒废钱粮。
陛下,海外尽是蛮夷之地,偏荒之域,得之无益。臣赞同陛下整顿水师,毕竟长江天险乃我朝之生命线。但陛下若以此用兵海外,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蕃说了很多,但大致意思就是就是劝告孙皓不要把兴趣和精力放到经营海外上去,这大致算是整个古代中国精英阶层的共识。
这是非常顽固的意识形态。孙皓知道他的想法和做法会面临很大阻力,但他不着急,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引导风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海洋是一个等待被开发的富矿,孙皓带着超越了1800年的见识,他给自己立下的目标之一就是办好这件事,可不能再便宜西夷了。
孙皓没有直接反驳王蕃,他很和善地点了点头:“王卿所言,朕会仔细斟酌思量。不过今天,朕想让王卿看一份书稿。”
他顿了顿,又说:“你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王蕃立马来了兴趣,连忙问是何物。
孙皓神秘兮兮地一笑:“随朕来你就知道了。”
老实说,当孙皓第一次在御书房翻出那些书稿的时候,他是非常震惊的。在他的印象中,这并不应该是他在此时此地能看到的东西。
“陛下,恕臣孤陋寡闻,这《西国形学》,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呵,孙皓暗笑道,你当然不可能听说了,这玩意儿就是大名鼎鼎的《几何原本》,是欧洲数学的基础啊,历史上明朝末年由传教士利玛窦带入中国,和明末大科学家徐光启合作翻译了前几卷,后面因为一些变故就停止翻译了。后几卷直到清朝末年才有人把它译出来。
“王卿,此书内容颇多,你可先大略观之。”孙皓道,“朕先去批阅奏章了,你安心看书。有什么心得,午膳时再谈。”
“唯。”王蕃应道。
孙皓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时不时瞟一下王蕃的脸色。看着王蕃的神色由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惊异,手指在桌案上不停比划,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他嘴角微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对于王蕃的反应,他早有预料。华夏对四夷的骄傲是一脉相承的,并且也本来就有骄傲的资本,至少是这个时代是这样。
但现在,华夏还有着包容开放的心态,并没有像后来关起门来盲目自大故步自封。至少在他看来,引导思想的工作并不会举步维艰。
但这非常必要。后世刘工有言,弱小和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他没有别的穿越者那么全知全能,他造不出蒸汽机、内燃机,更别说什么铁轨和火车;他也只会配个简单的黑火药——毕竟化学课上老师讲过,也许这个时代的工匠们可以用火药搞出些最原始简单的火器,但他也没法奢望造什么机枪大炮来让那些马背上的民族乖乖地能歌善舞。
他确信,自己有生之年是见不到工业革命的到来的。但他可以做一个引导者,结合东西方文化的精华,塑造一个更强壮更健全的华夏文明。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首先需要被改造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精英。王蕃是他改造的第一个目标。
午膳。
“怎么样,王卿?”孙皓微笑道,“有何感想?”
“陛下,”王蕃道,“这真是海外极西之地的人所著之书?”
“王卿可知,海西有国,名曰大秦?”
“臣有所耳闻。昔日班定远曾于西域听说此国,派甘英出使,未至。后延熹九年(公元166年),有大秦使者来朝,贡奉象牙、犀角等礼物,孝桓皇帝甚悦之。”
“看来王卿果然博闻强识呀,”孙皓感慨道,“那你说说,当年班超是怎么评价大秦之人的?”
“臣记得定远侯有言‘其人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复以其在海西,故亦云云海西国’,”王蕃道,“但臣却以为,此国位于极西之地,绝远之境,定远侯并未亲至,以讹传讹、粉饰夸大,在所难免。吾神州华夏,人杰地灵,地大物博,哪是那些蛮夷能比得的?”
“王卿这道理讲得是极好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朕非常赞成。”孙皓道,“不过王卿可知,这《西国形学》,正是西夷人所作。”
“陛下,这欧几里得是大秦人吗?”
“他并不算是大秦人,”孙皓道,“他在世的时候,大秦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邦,远没有统一西夷的世界。欧几里得生活在一个叫雅典的城邦,他和我华夏先贤孟子、屈原是一个时期的人。”
“这么说来,那时的西夷也是在战国那样的乱世吗?”
“算是吧,不过他们没有周天子那样的天下共主,而且他们内部族群差异很大,即使后来大秦勉强统一了西夷,也没有像我们华夏的秦朝一样,做到书同文车同轨,光是官话就有两种。”
“那他们可不如我们华夏。”
“综合来看,朕相信我们华夏是最优秀的,至少到现在为止是这样。但是我们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孙皓道,“窥一管而见全豹,王卿觉得,像欧几里得他们的族群,和匈奴鲜卑那样的蛮夷,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王蕃道,“陛下,臣以为,欧氏之算学,可自成一家,我华夏算学,虽然同样成果璀璨,却不如其直指本源之精深。”
“是的,朕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华夏之算学常常致力于解决某类具体问题,停留在术的范畴,却没有由术入道。而欧氏之学却自成体系,上下通达,如同人之骨架。我华夏算学之瓶颈,就在于少了这样的骨架。”
“陛下对算学亦有造诣?”
“朕略知一二。”孙皓笑了笑,其实作为一个高考数学149分,在穿越之前还学完了微积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课程的大学生,他的数学水平在这个时代是非常超前的,毕竟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嘛。
像《几何原本》,其绝大部分内容并未超出21世纪中国中学生的学习范围,或者说,中国的中学数学教材本就是依据《几何原本》改编而来的。
不过,孙皓并不打算装这个X,毕竟他是引导者,重要的是打开风气,舍本逐末,有害无益。
“陛下,”王蕃又道,“臣有一问,此书如何传入我大吴宫廷,并译为汉话的。臣为官多年,于士林中也算颇有名望,竟从未听闻此事。”
“事实上,朕一开始也不知此事,偶然得观此书后甚为惊奇。查阅档案后方才知道,此书乃是黄武五年(公元226年),大秦商贾秦论觐见我朝大皇帝时所赠。
秦论通晓汉话,交流无碍。交州时常与夷人海商贸易,故而通晓蛮夷番邦之语的人也不少,大皇帝找来一些人,和秦论一同译书。这期间,大皇帝也常常垂询秦论海外之事。
不过由于一来秦论所携之西夷经典数量繁多,译者水平浅陋;二来译书著书工程浩大,靡费甚巨。所以包括这《西国形学》,都译得很浅显,省略之处颇多。还有很多书并未译成汉话,那些羊皮卷还躺在藏书阁封存着呢。
秦论是在嘉禾五年(公元237年)返航的,他在大吴待了十多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大皇帝如此热衷于航海之事——如果说探寻夷州、澶州是为了获取土地和人口,交通辽东是为了战马,那么三万甲士宣化南洋,恐怕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陛下是说,当年大皇帝对航海如此孜孜以求,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
“应该是这样。王卿,你还没有看别的西人著作,单看这《西国形学》,想必你应该发现,大秦,或者说那些西人,他们绝不是简单的蛮夷,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底蕴非常深厚的文明。
只可惜,当年大皇帝的航海事业挫折颇多,耗资无数,所得却甚微,故而心灰意冷,就连这些书籍也藏于深阁之中蒙尘。”
孙皓的思绪逐渐飘远,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后世史料从未记载这段故事,只记得有大秦商人来访一事。大约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那些羊皮卷和译稿就这样被人遗忘,然后毁灭在了西晋灭吴的战火中。
其实,就算不论这些舶来品,华夏又遗忘掉了多少自己的东西呢?很多人经常说中国从没有产生过科学,其实先秦时代的《墨经》就包含了丰富的关于力学、光学、几何学、工程技术知识和现代物理学、数学的基本要素,且具备完整的逻辑体系,蕴含着早期的唯物主义思想,此书成书甚至比《几何原本》更早,却渐渐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中,很多篇章还永远丧失了。
直到清朝末年,中国被洋人的坚船利炮打得灰头土脸,才终于有学者在故纸堆中翻出来《墨经》,惊呼道原来中国并不是没有萌发过科学的幼苗,只是不幸夭折。
欧洲的科学幼苗也夭折过,黑暗的中世纪打断了古希腊古罗马的灿烂文明,那些日耳曼人、条顿人、高卢人、昂撒人和哥特人就像五胡乱华一般鸩占雀巢,直到后来的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才让他们的幼苗奇迹般地复活。
说回华夏的事,难道中国对大海真的一无所知吗?单说孙权的航海,并不是没有取得丰硕的成果,《临海水土志》、《扶南异物志》和《吴时外国传》便是明证,到了后世照样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残篇。反正只要不是儒家经典,只要不是后来科举的考试范围,入仕做官的敲门砖,丢了就丢了,也没甚可惜的。
这些沉重的千古遗憾让孙皓心绪难平,他暗暗发誓,此生此世,一定要尽可能多的给华夏多打些补丁,多补全一些缺陷。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这个时代,书籍的保存与传承全靠手抄,确实容易散失。精神上的重视是一回事,物质上的准备同样重要。必须把印刷术给提前搞出来,他暗暗盘算。
“陛下,臣收回之前对西人的偏见。陛下将来要海外开拓,臣不反对。只是现在我朝外有大敌,内部的财政也支撑不起......”王蕃的话让孙皓收回了思绪。
“王卿,这些朕都知道的,朕自有分寸。”孙皓说道,他心想,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比朕更懂如何在海外开拓中获利了。
“如此臣就放心了。陛下还有一事臣很好奇,陛下是如何知道这许多西人的掌故的。”
“朕年幼时,”孙皓摆出一副忧伤的45度望天的姿势,“文皇帝尚未失宠,那时大皇帝就把朕抱在膝盖上坐着,讲起这许多新奇的物事,噫......”
“臣万死!”
“无妨无妨,”孙皓摆摆手道,“俱往矣,人活着要向前看。”
“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了!”
“王卿,听闻你和万卿不和,可有此事?”
王蕃与万彧早年相识,那时,王蕃尚未入仕,万彧也还是个微末小吏。可后来,双方阶层的差距让王蕃耻于与万彧为伍,万彧是个敏感而自尊的人,自然觉察到了,慢慢地,他们势同水火。
“陛下,此间没有外人——就算有,臣也非说不可了。万彧这样的趋炎附势之徒,陛下要擦亮眼睛呀!陛下任命的左丞相陆凯极为合适,但这右丞相......”
“王卿可愿屈就这右丞相之任?”
“臣并不汲汲于功名富贵,相比之下,臣更想在学问上有所建树。”
“这就对了嘛。王卿,他万彧跟你不一样,你不渴望功名富贵,他渴望。你是士族子弟,他出身寒微之家,你要理解他。他的能力,朕是知道的,朕也知道你看不惯他的做派。但他也不是奸佞之徒,只是你们道不同罢了,这些朕都是有数的。”孙皓恳切道,“王卿的德行,朕素来倾慕。朕也希望王卿能在学问上更加精进,比如把这西人之学给整理完善,这可是个大工程......朕和先帝一样,都是注重教化的,只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
孙皓离席,握住王蕃的手:“王卿,你愿意助朕吗?”
“臣愿效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