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与迩,是不同路的人。
迩是神医之女,得好听,可其实,不过是一介草民。
他呢?
他是堂堂皇室嫡出之子,就算他一直生活在太子皇兄的光芒之下,也盖不住他皇室嫡子的身份。
一个在,活得卑微婉转,一个在地,却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想和这个姑娘走一辈子,不想委屈她,更不想伤害她,可他清楚,以他的身份,给不了一个平民女子三媒六聘风光大嫁,他的正妃,注定是一个出生高贵,对朝堂有益的女子,就算他能娶迩,她也注定一辈子居于人下。
他不想,他只是想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唯一的方法,只有荣登那个大位,做底下最高贵,权利最大的人。
如此,便能保护自己心尖上的丫头,保护她一辈子不受人欺辱,一辈子不居于人下,一辈子,幸幸福福,安康和乐。
他不过……
是在用自由换取自由。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所以,他错了吗?
是他的感情错了,还是他爱错了人?
应迩却又嗤笑了一声,声声泣血,字字珠玑,质问道:“你的保护,是害死了我满门上下,然后利用我,欺骗我吗?这样的保护,我宁可不要!”
“迩……”他嗫嚅着唇,再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在眨眼间,如雨而下。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伤害她,原本计划周密,万无一失,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沈决明会突然跳出来,用一张假药方,陷害了应予怀。
应迩歇斯底里够了,忽然又咳嗽了几声,淡淡一笑,复又收回了一切悲喜,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偶人:“……陛下,你可记得,时候,先生出了对子,上联是万里江山,先太子对了百姓黎民,而你,却对了百花争艳。两个答案先生都没有好,你知道这一联的下联是什么吗?万里江山,当对一生寂寥!你如今,荣登大位,可身边,还剩下谁呢?”
慕敬潇薨逝,闻人皇后自知是自己的二儿子害死了自己的大儿子,也封闭于佛堂一步不出,再不愿见他一面,慕想容已经躲不了远嫁青月和亲的命运,慕想霁也难逃一死。
他身边,还剩谁呢?
就连自己,也断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要得这万里江山,便注定了要一生寂寥。
慕想宸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迩,你知道吗,我还未登此大位的时候,便想好了,他日,十里红妆,娶你为后,自此六宫皆废,独你一人,我是堂堂一国之君,只要我愿意,便是谁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逼我娶亲,如此,便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负你。”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连闻人皇后都松口的那一,可……
这个姑娘,再不是以前的姑娘,需要自己保护。
是她。
是她亲手将太子皇兄的遗物平安符送到了母后手里,或许别人不知道,可是母后却能一眼就认出来,太子皇兄的平安符早就丢了,她拿来充当证据的……
是他自己的平安符啊!
所以……所以母后毒杀父皇,亲手将他推上了这个下至尊的大位!
她……
亦养出了自己的心机和谋算,甚至不比他差了。
应迩闻言,却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我快死了。”
“……什么?”
她又淡笑一声,重复道:“我快死了。身中剧毒,便是我自己,也救不了我自己。”
这个打击太大,慕想宸嗫嚅着唇,更无法遏制眼底滚烫热泪:“……迩?你在胡什么?你是胡的吧?”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迩恨他入骨也好,就此各一方也罢,他最后的祈求,不过是这个姑娘好好的,仅此而已。
可……
难道连这最后一丝祈求,都成了奢望了吗?
她冷哼一声,抬眸看向他,一脸病容:“我如今的神色,难道还不够真实吗?”
随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一脸病入膏肓的模样。
慕想宸何尝看不出来,可他……
无法承认,更无法服自己啊!
应迩又挣扎着站起身来,连连咳嗽,目光里却不辨悲喜尽是冷漠:“陛下,我此来,是请陛下,务必将沈决明交给我处置,被无他求,还请陛下首肯。”
罢,又躬身行了个大礼,拂袖便支撑着往外走。
她时日无多,有些仇,就让她自己亲手报吧。
“迩……”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突然又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如今的下,是我们应家,背负了三年冤屈换回来的,您虽是一国之君,这下却也有我应家一份,如今应家血脉,当断于我,还望陛下,务必好好打理这个江山。您……确实是生的帝王之才,或许也会成为轩辕最贤明的帝王,这下百姓,便算是我留给你的遗物。民女应迩,恭祝陛下,坐拥万里江山,独享一生寂寥,做一个……明君!永别。”
罢,这才决然而去,瘦削的背影,刺人心肺。
慕想宸忽然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眼底有流光暗转,面上,却兀自笑意嫣然:“呵,我这双手,为了她沾满了血,可我等到这个乱世都过去,也等不到她,我这十年光阴,六年谋算,又算什么?又算什么!我做错了吗?我只是想保护她,我做错了吗?我喜欢她,想给她一生一世的承诺,是我错了吗?”
江汜眨了眨眼,敛眸心疼不已,轻唤了一声“殿下”,伸手想去扶他。
他却倏忽抬头目光一凛:“你叫我什么?”
江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大跳,这便连忙跪倒在地,几乎是下意识道:“陛下恕罪!”
他见状这便突然一笑,越笑越欢,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摆在高堂的龙椅,自嘲般道:“江汜啊江汜……如今,竟是连你,都离我而去了。”
江汜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话,更不敢应答。
他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他竟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家殿下。
“呵,万里江山,对一生寂寥……绝对,真真是好一幅绝对。”他垂眸,拂过精致而冰冷的龙椅,不知在向谁诉,“我曾经,也想过迩换上皇后朝服,站在我身侧的模样,可如今,我放弃了,我这只野鹤,已经自甘堕落,将自己余生尽付这豪华牢笼,何苦……再抓一个人陪我一起,享受这无边寂寥。对吧……无心?”
光影轮转,黑暗处,突然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一身黑衣,蒙着面巾,可那一双眼,确实如此熟悉!
那黑影不曾应答,独留在外的一双眼也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往后退了退,再次溺于黑暗。
传闻,先帝在公子府养了十条恶犬,当今陛下,则在身边养了只寂寂寒鸦,姓柳名无心,一身黑衣,永远的匿在黑暗里,没有人见过他是谁,也没有人听过他话。
只有慕想宸自己知道,他是如何,将白衣公子六无情,变成了如今的寂寂寒鸦柳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