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平复了好一会,才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偏房叫林安。
林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紧紧抓着药箱的背带,手心里不自觉沁出汗来,这一遭,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看命运二字,如何安排了。
无情神色微妙,一想起这个林安居然是三哥无相的家人,便忍不住频频回首,细看之下,越发觉得他还真与无相有那么三分相似。
林安怎么会注意不到,脑袋一歪,三分少年的意气:“六公子看我作甚?”
无情微微一咳,神色也有些难堪和尴尬,慌忙别过了脑袋:“没什么,前面就快到了。”
林安乖乖垂首不再多问,老老实实跟着无情又走了个拐角,便到了无相重兵把守的小黑屋,因着无相没少做见不得光的事,原本武艺高强一般人难以为难,如今瘫痪在床,少不了有仇家上门趁人之危,为此只好派了重兵日夜把守,更是有五公子无欲贴身保护,这才保无相多活了这几年。
但看着林安是六公子无情亲自带来的,守卫的士兵倒是不敢盘问,径直放了行。
无欲抱着剑倚在大门口,一身黑衣用大围巾蒙着面,林安粗粗瞥了一眼,见他斗笠下的一双眼,虽无神,却也是空然灵动,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无情帮他推开门,自己却没进去:“进去吧,无相在屋里,为了不妨碍你,我们俩就不进去了。”
林安连忙点了点头:“多谢无情公子,无欲公子。”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说罢便进了屋,合上门,门窗上都蒙着一层黑布,大白天的,屋里却是黑黢黢的,透不进一点光来,仅靠着几盏烛光,映得整个屋子一片昏黄,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适应,也不知道这屋子是多久没通过风了,一股子药味混杂着令人尴尬的体味。
林安在鼻前轻轻挥了挥手,驱了些味道,这才心怀忐忑,满脸不安的一步步走到了仅仅几步之遥的梨花雕木床边。
床上的人被褥盖得严实,只有一张脸还露在外面,显然是已经昏睡过去了。
只是,在看清楚那张脸后,饶是林安也忍不住捂住嘴后退了一步,还险些绊倒椅子摔上一跤。
那哪是一张脸啊,分明比鬼面还狰狞!
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从右眉上划到左唇角,整张脸都豁开了,皮肉发黑腐烂,未干的酸水还在伤口处发出嘶啦啦的腐蚀声音,连露出来的骨头都被侵蚀发黑了,血污顺着脸颊往下淌,散发出一阵酸水混合着腐肉的诡异气息,令人作呕。
林安强压着喉咙处不停冒出来的呕吐欲望,连脉都顾不上把,先将被子掀开一角,露出他因毒而浮肿不堪的双腿,在右小腿捏了捏,虽然浮肿地厉害,却不妨碍他这双行医的手,摸到骨骼上骨折之后再愈合的痕迹。
小叔叔应予欢四岁时曾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右腿,是父亲亲自给他接的骨,到他六岁失踪时,这条腿才刚好没多久。
腿伤,丁酉年生,二十八岁。
错不了……
他坐在床沿,打开药箱,用棉布蘸了药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那不堪入目的脸颊,脸上却忍不住滚落两行热泪,啜泣出声:“你何苦,为了我,做到如此境地。”
无相眉眼微微颤动,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心下有所触动,林安却也并不点破,只细心而温柔的一点点擦拭干净,柔声道:“奶奶亡故前,让我带话,说对不住您。”
无相闻言到底是忍不住,喉结一滚,良久,才道:“滚。”
那声音嘶哑,显然是疼得喊哑了。
林安清洁伤口的手顿了顿,这才转而替他把脉,许久才松了手,脸上神情凝重:“小叔叔,我会治好你的。”
无相的声音却陡然拔高,总算是睁开了眼,圆睁的怒目配上狰狞而血肉模糊的脸,更显恐怖:“我让你滚!”
“临安来京都一趟,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命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
“知道,”“林安”伸手抹干了眼泪,吸了吸鼻子,目光却是更为坚决,“就是因为知道,才势要鸣我应家,三年前的冤屈!”
“应迩!”
“我没打算利用小叔叔,也不会连累您,但我们应家欠你的,临安自会还清,要鸣冤,也会在我治好您之后。”
无相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仅剩能动的左手用力拍了拍床板:“我不需要!我早该死了!我不需要你治,只需要你滚!”
刚刚还热泪盈眶的少年,这回却是桀骜一笑,满面少年风发的意气:“父亲教过我一件事,只要是病人,不论是什么样的态度,都必须心平气和的去治疗,即使你赶我骂我,现在的你,也奈何不了我。”
这姑娘的心智与胆量,与记忆里的大哥,一模一样。
扮上男装以后,容貌之相似,毫无疑问,就是他大哥的独女姓应,名迩,字临安。
临安这个字,还是他六岁被拐走前,跟那时才十六岁的大哥约定好的,要是大哥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不论男女,都以“临安”为字。
那时,母亲高龄有孕,家里就两个儿子,父亲把了脉,确认定是个女儿,全家上下高兴的不得了,他们两兄弟兴冲冲的为没出世的小妹妹起好了名,就叫临安,却没想到妹妹的名字按族谱来定,只好改成了字,结果母亲到底年纪大了,身体底子薄,没带住,未满月便滑胎了,他便把这“临安”二字,留给了大哥。
临安,林安……
所以他立马认出了,这就是大哥冤死之后的遗孤应家医术的唯一继承人,应迩。
无相闭上眼又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再次相遇,他不知道这姑娘小小年纪,是如何躲过被满门抄斩的命运,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女扮男装挣扎苟活,但……
“小迩,听小叔叔一句劝,你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我知道太子亡故一案里,应家一定蒙有冤屈,但不论是大哥或是我素未蒙面的大嫂,都一定不希望你再次涉险,你既然还活着,那只要好好活着就是了。”
应迩嗤笑一声,眉宇间尽是英气和不齿:“三年前太子中毒,我父亲接了圣旨从淮南赶赴京都,一去不复返,太子之死迁怒于我父亲,判了凌迟处死,夷灭九族,这九族里,不止应家的百余口人,还有我父亲的学生,挚友,来去近千人无端受累,活下来的,只有我。让我背负这千人冤屈独自苟活,我如何睡得安稳?”
有些冤屈,是定要洗清的。
这三年来,她每晚都在噩梦中惊醒,醒来时,往往都是一身冷汗湿透全身。
梦里,奶奶,父亲,母亲,还有父亲那些朋友们,每一个都在撕心裂肺的向她哭喊小迩!临安!报仇啊!
要她如何敢苟活?
“小迩……”无相别过头,脸上因为痛处已经麻木,此刻却分明又在眼周感到了两行温热。
这姑娘的性子,与大哥,实在太过相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