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打得惊心动魄,幸好九无妄反应快,崔阳前脚刚出了帐门,后脚他整顿好士兵就领兵追来了,和江寄北带领的突袭队伍撞了个正着,这才堪堪救下崔阳和应迩。
但应迩就算治疗过那么多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伤患,也不曾真正见识过这样血肉相搏的可怕场面,饶是耳边厮杀如鼓,她也一个人独自伫立,忘了反应,惊慌失措,崔阳和九无妄数次高喊,她也听不进,只好由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护着她。
厮杀的人群里一片混乱,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支流箭,直指应迩面门,崔阳率先反应过来,侧身一挡,那一箭射穿金甲,从腰腹横穿过去,左腰进,右腰出,崔阳呕出一口血来,回过头去,一把抓住了她手腕:“我崔阳,欠你们的命,还清了……”
应迩终于醒了神,嗫嚅着嘴唇,终是大喊了一声“义父”。
崔阳憋着一口气,挥起马鞭打在她马上:“临安!走!”
三年前,他眼见着救命恩人,亦是此生挚友蒙冤而亡,胆敢求情者一律当场格杀,所以,他选择了缄默,于是这三年里,无一日不活在自责后悔之中,如今苟活三载,临死能与这孩子相认,再听一听这声“义父”,值了。
九无妄听着她这声义父和她绝尘而去的背影,也忍不住怔愣了那么一瞬。
这丫头,什么时候认了崔阳做义父?
只是时间显然不允许他多想,眼见着崔阳在马上摇摇欲坠,他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句:“元帅!”
崔阳强行在马上稳住身形,手上青筋暴突,一双眼铜铃似的凸出来,煞为可怖,长枪一指:“杀!我们轩辕男儿,不到死时,一步不退!”
“崔帅……”
九无妄眼见着,那一箭带出许多血肉,箭在体内他难以弯曲,只能强挺着身板,手起刀落英勇不减,犹如雕塑一般,刚正不折。
抿了抿唇,捂住后腰伤口,有血渗出,也没敢再多说一句,只顾和崔阳一般疯狂杀起敌来。
这一仗惨烈,从清早雪初到夤夜星满,血染天地,融雪一片,震天的战鼓总算是停息下来。
如崔阳所言,轩辕男儿,不到死时,一步不退。
战鼓既停,送回来的,便是了无生气脸色苍白的崔阳。
大帐里围了满营帐的将士,身上都带着血污,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应迩跪在床前,眼底流珠暗转,王孙正顶着满营的人的目光给他诊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如芒刺在背,冷汗浃流,良久,他才抬首,垂眸微微摇了摇头。
中箭太深,五脏六腑已经伤了三四,拔也无益。
苍凉的大帐里顿时传出齐齐的一阵呼喊:“元帅!”
崔阳如今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胸膛艰难起伏着,看着实在是心疼,勉强抬起手来挥了挥:“都下去吧,临安留下,我有话交代。”
“元帅……!”
王孙最先反应过来,向几位将领又摇了摇头,挥了挥手,把人一一都给轰了出去,崔元帅伤势实在过重,能说几句话都是不易,何必浪费时间,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罢。
“义父……”待左右没了旁人,应迩终是克制不住,滚下热泪来,嗫嚅着嘴唇,无言以对。
“小迩……”崔阳胸口插着利箭,再难动弹,想翻身都困难,只堪堪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小迩……义父有话对你说……”
她点了点头:“义父……我在,小迩在。”
“你……怨不怨义父?”
应迩抬手,床上的人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老,哪还有之前刚入军时豪爽的模样,更没有她记忆里的年轻气盛,咬住了嘴唇,那个“怨”字没舍得说出口,违心地摇了摇头。
崔阳似乎是得了些许安慰,竟露出了一抹格外宽厚慈爱的笑容来,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似的,一双逐渐浑浊的老眼飘忽远去:“小迩……你父亲,临终嘱托我,不许插手,就这样,苟活便矣,我便……真的不曾替你父亲求情,但……我余下的每一天都活在噩梦里,无数冤魂向我索命……所以,我拼命杀敌,保家卫国……意图赎罪,可我杀的敌军,永远抵不上应家冤案里含冤而死的人……”
“什么……?我父亲不许你插手,你就真的袖手旁观吗?那你与诬告我父亲的沈决明有何不同!”应迩听他提起父亲,却是不自觉得失了控般大声诘问道。
崔阳苍白着脸色强撑着一口气,微微一笑:“你果然怨我……”
“我……”
“小迩……你的命是无数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不要复仇,杀应大哥的人,是陛下,你不该去,应大哥也不希望你去……”
“那我应家的百余口人呢?我父亲的师友呢?他的学生呢?我父亲不愿我涉险,不愿我为他复仇,那他们无辜殒命的仇就可以不报了吗?”
崔阳被她这呼呼一激,早就接不上气,愈发衰弱了,只劝道:“小迩……不要去,挑战皇恩,天下之人,唯皇室宗祠最为无情,你去了又如何……平白累自己活成了仇恨的傀儡,逝者如斯,也不会回来……哪怕你刺杀陛下,你父亲,也依然背负罪名永世不得超生……平反,和复仇,不一样……小迩,不一样!真相,你可以去查,可以去洗清你父亲的罪名,但……不许冲动,你……送我回京,找你义兄崔子元,他手里,有个你父亲留下的香囊……”
“什么……?香囊?”
崔阳瞪大眼,血丝密布,握住她手的手掌疏忽收紧,猛然呕出一口血来:“小迩……或许……或许会有证据,但是……小迩!答应义父,珍惜你这条命,仇可以不报,冤可以不洗,但……你一定要活着!”
“义父……”
崔阳紧握着的手终于一点点没了力气,他仰天向上,瞳孔弥散,微微一笑,尽是释然:“大哥……我来找你了……”
他背负了三年之久的自责与悔恨,终于可以放下了,这条性命,总算是还给了应家。
应迩见那只密布老茧和伤痕的手终于无力垂落,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义父!”
只可惜,这最后一声,他终究是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