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铁血男儿们被这声“义父”惊动,掀起帐帘来,便见往日温和如玉最是平淡的清秀少年,这会扑在那了无生气的人身上,哭到声嘶力竭,那一声声义父,实在是揪人心神。
九无妄叹了口气,按了按她肩膀,转头向身后将领道:“派人,八百里加急,发塘报回京报丧。”
那将领抹了抹眼泪,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九公子,如今元帅已去,青月虎视眈眈,军不可一日无将,军中大事,还请你拿捏。”
九无妄眉眼一挑,道:“传令下去,生火做饭,吃饱喝足,待三更,杀回敌营,给元帅报仇!”
“是!”这一军令显然是大快人心,那将士狠狠一点头,领命自下去传令,犹如蓄势待发的野兽似的,透着一股子难以压抑的杀意。
九无妄又低头看止不住啜泣的人,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崔帅是并州人氏,在并州有个习俗,人死之后要由子女钉棺,不论厚薄,皆为心意和孝心,并州的棺木店,都是散件,一向是运到灵堂,再由子女持钉合上。我知道此事本不该这个时候劳烦你,但还请你为崔帅,钉一口棺椁。”
应迩垂眸,眼泪又四溢下来,颤抖着应了声好,这便突然奔了出去。
王孙是知道她现在身体状况的,见她蹿了出去,便道:“我去给她搭把手。”
九无妄点了点头,见王孙跨步要出去,却又把人给喊住了:“等一下,她这会该是最难受的人,还请你多照顾一二。”
王孙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忙慎重的点了点头,这才追了出去。
高高在上最是生杀予夺的九公子无妄,什么时候竟对人用出了“请”这个字?
那姑娘,竟可让他屈尊至此!
军中为了战死的将士们考虑,都备有裹尸之物,但多半是马革或者草席之类,为了轻军上阵,不会特意准备木头这类重物,更谈何棺椁,应迩摸黑在仓库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用的东西,王孙却急匆匆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几名士兵,抬着刚伐回来的木头,温和道:“林大夫,别找了,这几位将士知道军中无木,刚刚伐了回来。”
应迩扑过去看,找不到上好的楠木,他们便伐了松木回来,树皮和枝桠都已经削干净了,可见用心。
“放下吧,我来。”
抬着松木的小士兵这便上前一步:“林大夫,小的也是并州人,做棺材有讲究,在我们家乡,棺木都是削好了运到灵堂,让家中的公子小姐敲两下做做样子便也是了,其余的,还是工匠来做。您是大夫,粗活累活技术活我们来做就是,您还是回去歇会吧。”
王孙闻言也一并劝道:“是啊,你现在身体,如何受得住?我让他们打个大概,你最后来定个棺也就是了。”
应迩伸手抚过粗糙的木头,良久,才出声道:“我说了,放下,我来。”
那是小士兵还想再劝,王孙也知道她此刻是断不听不进的,只好向那小士兵摇了摇头,随即又向她道:“你非要做,我不拦着,但我就在旁边守着,你若有不适,立马叫我。”
应迩点了点头,便向刚刚说话的小士兵道:“你会做?”
那人点头:“小的家中,正是在并州开棺材铺子的。”
“那你教我。”
“是……”
九无妄掐着三更天的更漏出去出征时,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正在将木头砍成木片,雪花纷飞,落在她肩头发上,她却权当不知。
他在战场厮杀的时候,血肉飞溅,战鼓擂天,她正在将木片裁成一样的长度。
他费力克服不通谷易守难攻的地形,忍着身上未愈的旧伤,她也在克服着寒夜入骨刺髓的冷,娇弱的芊芊之手被粗糙的木头磨出血泡,血泡被刺破,血水混合,沾在木头上,一点一滴,像初雪下的红梅,鲜艳而娇媚。
清晨,九无妄领着大胜的军队归来之时,一口薄棺已经打好,摆在大营院中,上面满是斑驳的血痕,他慌忙翻身下马,奔进大帐里,果见她痴痴跪在床前,已经忘了哭泣。
“林安。”他去拽她大氅里的手,见那双格外白皙细腻的手,此刻已满是冻疮龟裂和血泡,不堪入目……
曾经她那么珍视这双手,一遍遍重复“这是双下针治病救人的手”,此刻却……
“你何苦做到这个地步……”
本让她亲手钉棺不过是让她有个可以宣泄的点,以免太过悲痛,却没想到,她当真把这一腔热血一颗心,全化成了这口薄棺。
“因为他是我父亲。”她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为了荣华和富贵眼睁睁看着父亲枉死,所以恨了他三年,怨了他三年,几番试探甚至口出恶言,自以为他欠自己的巴不得他去死,可殊不知,他背负的怨仇一点也不比自己少半分,她……错怪了他整整三年!
三年!
若不是自己,他又怎么中那一箭,为她而死!
一句“义父”,一口薄棺,又怎么能还得清!
九无妄叹了口气,垂眸看着她,劝慰这种事,他活了二十年从未做过,除了安静站在她身侧,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九公子……可否许我,亲自送义父回京?”
九无妄点了点头:“好,但你得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拜他为义父的?”
应迩闻言一怔,敛了敛眉目,神思一转:“义父说,我长相与他故去的义子极为相似,因此才认我为义子,可惜……义父他至死也不知道我的女儿之身。”
这个说法还算说得过去,九无妄便没再深究,他偶尔也确实撞见崔阳去找她喝酒,想来是一早就收她为义子了,便道:“我已经吩咐加急塘报回去报丧了,只能收了消息才动身。”
“好。”应迩起了身,“我去找些防腐的草药来。”
九无妄手心一空,见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背影,到底没敢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