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迩回了太医院,却见后院里除了一排排的药架,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当下灵机一动,便小心往藏案阁里去了。
太医都是诊治宫中贵人们的,对于这些所谓贵人,太医院自然是小心又小心的,每一次医治,事无巨细都有医案详细记录,将患者的病情、症状、用药、药方都一一记录在册,更是有亲自负责医治的太医亲笔签字落款,还要按压手印以求准确,自然,三年前太子一案,医案也会有详细记录!
这个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就是偷查医案最好的机会!
应迩四下一看,确认这会子后院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这便小心翼翼摸进了藏案阁,不曾想藏案阁的门落了锁,幸好窗户没锁,便从窗户里翻了进去,藏案阁往日都是有专人看守的,今日也是凑巧,连藏案阁里都没人把守。
她小心关上窗户,便开始翻找太子的医案,打开一看,就见太子的医案写得格外厚,光是三年前莫名其妙中的那一次毒,就写了大半本,她一目十行浏览下来,只见医案写得格外详细,连同每日吃食水量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太子转诊到父亲手下之后的记录,也记得清清楚楚。
她拧着眉头皱了皱,灵机一动又取了放在旁边的慕想宸的医案来对照,慕想宸也算是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要请太医院,医案却只有薄薄一本,记载也是寥寥,可见太医院对这两位主子的偏颇。
将两本医案略一对照,她神色便更是严肃,果然,太子的医案有问题!
“谁!”
应迩慌忙将两本医案胡乱塞在架子上,回头一看,却是送了自己参片和绢帕的那位中年太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那太医扫了一眼,便负手一脸淡然的走到架子前将两本医案整理好,瞥了她一眼,故意嘀咕道:“哪里来的老鼠,还翻医案……”
应迩挑了挑眉,微微一笑:“这位大人……不知怎么称呼?”
他权当自己看不见她似的,端坐在桌前,整理起了东西,又自顾自嘀咕道:“唉,这些医案年代久远,都被虫蛀了,又得再抄一遍。”
说罢,抬手在白宣上写下几个字来“陆不违”。
随即,掀开了又在下一张上接着写道“好自为之,小心为上”。
应迩耸了耸肩,垂首快步出去了,继续理药。
这太医院,再怎么狼窝虎穴,也是有些人情味的。
见她出去,陆不违忙将两张纸都拧成一团丢掉了,挑眉看向架上两本医案,这人好端端的,查太子和二殿下的医案做什么?
陆不违这里有意放了应迩一马,却不知,窗边有人一身低调的太医服,伸手挑开了窗户,露出小半张脸来,那双阴鸷的上吊眼,不是杜衡,又能是谁!
钩吻也就是俗称的断肠草,应迩接触了一天的剧毒之物,就算她体内有万毒噬心蛊护体,也难免双掌通红,瘙痒难耐,若要等这些红肿消退,怕是还要等上许久,只好复又用绢帕包起来,回了公子府。
公子府一向高调而显眼,因为没少干见不得人的事,身为三公子无相的主治大夫,“林安”也成了那些正派人士报复的对象,因此来回都有专人护送,还可以自由出入在外人眼里地狱一般的公子府,也算是种殊荣了。
一身太医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迎面便见檐下站着一抹格外冰冷挺拔的高大身影九无妄!
他眉宇沉沉,黑眸里乌云凝聚,杀气如云似雾缭绕身旁,满脸都写着“山雨欲来”四个大字。
那般骇人神色,饶是应迩也惊得缩了缩脖子,这才硬着头皮上前请礼道:“微臣见过九公子。”
他却不为所动,既不叫起,也不应答,应迩也不敢起,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良久,他才掏出腰带里藏着的那个淡粉色的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讥笑道:“广撒网多敛鱼的套路,你倒是玩得挺得心应手的啊?”
应迩抬眸,眼底一亮,伸手要去夺,却见他故意松了手,荷包便默然坠地,她慌忙蹲下要去捡,却见那荷包又被一双黑金滚边的大履踩在了脚下,除了九无妄,还能是谁?
“九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当日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帮我好好保管的,广撒网多敛鱼又是何意,还请九公子给微臣一个明白。”她也是有脾气的人,仗着一向与九无妄关系亲密,便倏忽站起身来与他对视,直白不讳的拧着眉头发泄着不悦,要不是当初九无妄答应过会好好保存,她也不会放心把这玉玦交给他保管!
“明白?”九无妄一双黑金履又碾了碾,眯起眼满脸都是暴怒之色,冷哼了一声,“你在城墙上与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之时,怎么不见你这样装傻?”
城墙上?
应迩哼笑了一声,这人怎生这般无理取闹?“那是我哥!”
“可我记得你与他相识不过几天,便如此亲热了吗?”
她生生被气笑了,那笑意里却又带着几分薄凉和讥讽:“怎么,九公子是觉得微臣是那等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子,见一个,勾搭一个吗?”
九无妄盯着她暴怒的双眼,反而嗤笑了一声,薄唇轻启,字字诛心:“不是吗?”
应迩闻言只觉心中某物轰然坍塌,那震天巨响一度麻木了她的神经,以至于她连心痛都没感觉到,脑海更是空白了一瞬,待回过神,手就已经高高扬起,手上传来了阵阵刺痛,而九无妄正偏着头站在身前。
“九无妄!你以为你是谁!当初屡次轻薄于我的人是你,强行问我要走荷包的是你,现在反过头来说我水性杨花的也是你!甚至把我当成另一个人的不也是你吗?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应迩终是憋不住泪,也顾不得她脚下的荷包,便拂袖愤愤跑回了屋里,径直擦肩而过,背道而行。
……愈行愈远。
九无妄被她这下了死手的一巴掌打懵了,待回过神来,檐下已经寂寂然,又独剩了他一人,躬身捡起那个荷包,依然没有打开的勇气,却是见那荷包已经满是污泥,便小心用袖子擦拭干净。
他答应过要帮她好好保管的。
是啊。
他有什么资格这般质问于她?
他所以为的情深意切,生死相依,原来,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场羞于启齿的轻薄。
她,终究凉薄。
而自己的一切挣扎,或许在她心中,都不过笑话一场。
应迩红着眼,兔子似的憋着满心的委屈和心酸就往三无相那里跑去,她现在急需一个可以倾诉她委屈的地方和对象。
他九无妄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屡次轻薄于她还不算,更换过自己的衣服,甚至给她上过药,又强行要走了自己的订亲信物,甚至还拿自己当成纳铃的替代品,她都忍了,可现在,他居然这样说自己,她怎能不委屈不生气?
眼前却倏忽出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挡住了去路,她抬眸,就见是六无情倚着门柱伸手挡她去路,心下越发烦躁,便躲开目光道:“微臣见过六公子,不知六公子有何要事?”
“是我问你何事才对。”六无情神色温和带着些许关切,“怎么,在太医院又受了委屈?”
应迩实在没心情说话,只点了点头,当默认了。
“那手呢,手又是怎么了?”
六无情伸手顺势要去拉她的手,她这才感觉到手心瘙痒,嘶了一声慌忙把手往身后藏:“别碰,有毒的。”
“怎么了?”
“中了些钩吻之毒,无碍的,我体内有万毒噬心蛊,可保我百毒不侵的,过会就好了。”
“你啊,也该注意些身体才是,三哥如今,可指望着你呢。”
想起了小叔叔,她心下竟无端平静,便点了点头:“多谢六公子担心,我会的。”
“你会的?你会什么?就是一劲瞎胡闹,害三哥天天担心你!”六无情一把抓着她手腕,从袖间拿出个小瓷瓶来,挑眉向她道,“别动。”
说罢解开她手掌上系着的绢帕,只见她手掌发红,掌心里已经起了些疹子,便从那小瓷盒里抹药给她擦,清清凉凉的,格外舒适,心下郁结也疏散几分。
她抬眸,就见六无情垂首,眉宇间尽是温润情深,不由惊醒,手一抖慌忙收回,拱手行了个礼,淡然而疏离:“多谢六公子,我自己会上药的。”
转身正要走却又被他一把抓紧:“上都上了,索性帮你把另一只手也抹了又能如何?你去找三哥再让他发现了,又惹得他白担心一场。”
应迩无言以辩,只能尴尬别着首错开目光,满脸无措的任由六无情帮她手掌上了药,这才连忙挣开了手:“多谢六公子,微臣先去为三公子复诊为先,告辞。”
说罢,越过他径直而去,像逃跑似的头也不敢回。
六无情又将那一小盒药收进袖间,温润一笑,摇了摇头,宛若春风拂面,这丫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