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迩垂首,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长发掩住了神色,又道:“若非是我……若非是我一直死死盯着他逼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查他害他,他又怎会……平白惹了沈决明那老儿的猜疑,以至于丢了性命!这最后一条线索,是我自己亲手掐断的啊!”
三无相闻言紧紧攥起手来,狠狠在这栅栏之上捶了一拳,该死!
在此关键时刻,杜衡一死,又从何寻找线索!
九无妄伸手抚上粗糙的栅栏,虽说这是天牢里条件最好的监舍,却依然是阴冷潮湿,暗无天日,与这白衣胜雪青丝倾覆的姑娘格格不入,再看去,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尖上的姑娘,现在虽不至于蓬头垢面,却是消瘦不已,一张脸,苍白得让人心疼。
这是他第三次见她女装,第一次蓝衣滟潋惊鸿一瞥,第二次离亭之外生死一线,这次……
却是一个牢外,一个牢里。
这一道栅栏,隔断的又岂止是生死。
“小迩……”
应迩抬首,无悲无喜的眸子黯然失色,忽然歪了歪脑袋苍白一笑,竭尽自己最后的温柔:“无妄……应家祖宅的门前,应该还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槐树之下,埋了坛酒,那是我送给你的花雕,我说过,我从不失约的。”
那坛酒……
送他个醉生梦死不醉不归。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唯一的温柔了。
“小迩……我不要你的花雕,你说过,待乱世过去,天下太平,你要陪我去看海清河晏盛世长安,我要你遵守的,是这个约定啊……”
她摇了摇头,虽然满脸欢笑,可那双眼底,却尽是入骨的绝望和冰冷:“没有了……没有海清河晏,更没有盛世长安,未来的世界更不会有我,你只当,我……死在了这个乱世。”
她……
活不过这个乱世了。
万毒噬心蛊的毒已经开始逐渐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她每一次呼吸都在感受着死亡,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死神的施舍。
“小迩!”三无相凛下目光,急切而又心疼,“这些事情,只交给我们去做就是,相信小叔叔,相信无妄,相信太子殿下,相信我们啊!应家一案,本就不该由你一个人去背负,如今此事事关天下,太子殿下既然敢将你下狱,自然做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你总该相信我们的啊!”
应迩越发觉得浑身酸痛不已,脑袋昏昏沉沉,眼前更是逐渐发黑,又连连咳嗽了几声,这才缓过神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抬眸道:“来不及了,小叔叔,来不及了啊。”
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原先她靠自己的医术和药物养着压着,还勉强可以支撑,可如今接连而来的打击使得她身体更加迅速地垮败下去,药石罔顾,身体反应也愈发严重,她的大限……
恐已经将近了。
六无情和九无妄不知道,可三无相知道啊!
当即将手攥成拳头,因着用力过猛而青筋暴突,一颗心,早已被这姑娘戳成了碎肉一摊。
当初,两条蛊虫,原本都是可以下在他体内的啊!若非当时他不愿拖累这姑娘,不敢相认,何至于如今竟亲手将这姑娘推上绝路!
他曾经的顾虑,如今便成了害死这姑娘的利刃!
“小迩……有些东西,小叔叔来替你背着,你只要……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哪怕,只是积极而欢喜地面对余下的日子,哪怕……
只是了结心愿,毫无牵挂,干干净净的离开。
他更改不了这个姑娘必死的结局,那他至少,要让她走得清清白白。大哥,小迩……谁也不是活该背上这一世恶名的人!
应迩垂首不做应答,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三无相却又用力在粗大栅栏上捶了一拳,这便转身拂袖而去,虽然步履依然一瘸一拐,可那背影,却生生萦绕着杀气!
六无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隔绝在监舍里外的一对璧人,只能咬了咬牙,唤了声“三哥”,便追着三无相出去了。
应迩又连连咳嗽,喉咙里若火烧火灼,疼得撕裂,眼前一阵阵发黑,抬眸间,却只看得清栅栏之后黑衣黑袍的男人。
呵。
情至深处,看不清这个世界,也不会看不清你。
“小迩……”九无妄也疼,他从高处坠落的内伤还没好透,原本不疼的伤,见了她,安分了几天又一齐涌了上来,疼得他直抽气,他往前走了几步,伸进手想摸一摸她,却发现怎么也够不到,“小迩,很快的,这个乱世很快就会过去,你的冤屈都可以洗清,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的名字,承认自己的身份,小迩……再信我一次,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就好,我会给你带来一个安乐和平的世道,我们……一起熬过这个乱世好不好?”
应迩想起来,可四肢酸软无力,便是连手都抬不动了,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艰难一笑:“无妄,我食言了……我不能嫁给你,更不能陪你度过余生,无妄……我快死了。”
“小迩……!”九无妄哪里知道,这句“快死了”,是实打实的实话啊!他只当是这姑娘绝望至深难以自拔,一时胡言乱语,满心满眼,盛满了心疼,“不许胡说,我们会救你出去,会保你平安,我们都能好好的……”
她敛眸,只觉喉间一股腥甜之气往上涌,强行压住了,便艰难转过身去,忍着胸腔里的翻江倒海,哑着嗓子道:“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说罢,便背着他,呕出一地血来,生生将那一身胜雪白衣,染成了覆雪的红梅。
九无妄根本看不到,眼见着那姑娘一点点背对着他躺倒在圆台之上,只当她再也不想见自己一面,却依旧凛着眸子道:“小迩,我不怕你拖累,更不怕为你赴死,如今你身份败露,天下尽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外面的事,有我。”
话说罢,却见那姑娘终是连头都不愿回,当即紧了紧拳头,转身就要走,临走时却又想起了什么,回首轻道:“小迩,等我,你说过,若你年满十八之前找到温衍君,你会履行承诺嫁他为妻,等我,等这个乱世过去,我还等着娶你回家。”
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还欠她一场十里的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