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下乡知青们有一个习惯,不管谁来了亲戚朋友,整个点上的人会全体动员。你出点儿油、我出点儿面、他整点儿酒,好坏不论凑上一桌子吃的,大家热热闹闹地搞一次聚餐。
这种习惯的养成,本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条件艰苦,知青们一年忙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能拿出啥来招待客人。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团结起来力量大,于是便自发地形成了集体招待制度。
这样以来,不仅解决了招待难题,同时也给大家提供了放松、欢聚和打牙祭的机会,成为那个灰暗的年代里的一抹亮色。
张红军和王强他们也是如此,即便是成家另过了,一有机会两家还是会聚在一起吃上一顿的,今天也不例外。
果然,王小炎出去不多久,王强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张正家的小院里。他左手拎着两个酒瓶子,右手拎着一块老腊肉说道“我让晓红再整俩菜,一会儿就好。”
“好,我来介绍一下。”张红军边接过王强手里的东西,便说道,“来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在北山县下乡的陆明远,你们沪市老乡。”
“明远,这就是我说的王强。”
“啊,陆先生,侬好!”
听到这话,陆明远脸上一阵惊喜。忙答道,“王先生!侬好!侬住阿里搭额?”
“吾住辣淮海路。”
“淮海路,吾住辣南昌路。”
这倒好,俩SH人一见面,立马把张红军忽略,直接用家乡话交谈起来。张红军听了几句听不懂,不干了。
“唉唉,我说你俩,打住打住,不许讲鸟语。”
王强和陆明远少一愣神,随即哈哈一笑。
“老乡见老乡,太激动了,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从京里来的呢。”王强打趣道。
“就是啊,别光你俩聊啊。”说着张红军又把王强领到老太太的面前“这位阿姨是明远的妈妈,是来这里看病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红军的脸上有意无意挂着一份得意,心里说道,我儿子给治的,重音放在我上。
刚才王小炎已经把张正给老人治病的事,大致给王强讲了,起初他还不信,现在王强在惊起之余,考虑到老友的面子,并没点破。
“阿姨好,我是王强,您老贵姓。”
“你好,免贵姓周。”
“周阿姨来这里多久了,住着还习惯吗?”
“我来一个月了,倒也习惯,就是我这条腿不争气。”说着拍拍自己的左腿,旋即又说道,“不过多亏了红军爷俩,我这病马上就要治好了。”
会听的不如会说的,老太太的一番话,可谓给足了张红军的面子。张红军会心地一笑,心里就跟吃了蜂蜜似得。
大家说笑间,霍晓红带着做好的菜赶了过来。趁着大人们唠嗑的间隙,小哥仨又下到村边的小河里逮了几条鱼,这顿饭也不算是白吃了。
筵席摆好后,王兰招呼大家就座,座位不够,孩子们干脆就把盛粮食的笆斗倒过来坐。
张家平时只有三个人吃饭,桌子不大,这一下坐了个满满当当,周奶奶是长辈,自然被推为了上首,她开始不肯,后来谦让再三还是坐下了。真还别说,真不愧是大都市里走出来的,老太太举止优雅得体,坐在首席更显得雍容大气。
张红军从斗柜里拿出几只酒杯,每个三钱三,女人和孩子们不喝酒,王强、陆明远和自己各满上了一杯,三杯正好一两。
酒满好后,张红军举起酒杯说道“这里天高皇帝远,比不上大城市,东西都很简单,关键是我们的一份心意,来我们祝周阿姨早日康复,也为我们的缘分干杯!”
“干杯!”叮铃铃的清脆的碰杯声响了起来。一口酒下肚,张红军招呼大家吃菜。
小哥仨早就饿了,听到张红军这句话,就像选手听到了发令枪,话音未落三双筷子就齐刷刷伸了出去,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
三杯酒下肚,又吃了几口菜后,周奶奶站了起来,她端起陆明远的酒杯,满脸笑容的说道“今天我要特别感谢红军一家,本来我是病人,小张正给我治病不说,红军和王兰又待我和明远如亲人,实在让我感激不尽。我有病不能喝酒,这杯酒我就让明远代表我,敬红军一家。谢谢你们的帮助和款待!”
陆明远赶紧接过母亲的酒杯,也站起身来对着张红军说道,“改天到了沪市或者北山一定要知会我们,我们从此以后就是亲人!”
“好,干!”
酒宴就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随着交谈的深入,大家发现原来陆明远和王强竟然上过同一所幼儿园,只是中间差了一年,这一下子又拉进了彼此的距离。张红军趁机起哄架秧子,让俩人又多喝了几杯。
不知不觉间,两瓶高度的山芋干酒就见底了,三个小孩早就吃饱不知道去那里玩儿了。王兰和霍晓红收拾完残局,也陪着周奶奶休息去了。这时,三个满脸通红的大男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张红军泡了一壶飞云春茶,一盒香烟,又找来几个大碗,很快淡淡的茶香就弥漫开去。伴着氤氲的茶香,他们的交流也逐渐深入。
陆明远没有接张红军递过来到香烟,“你哪个劲儿太小。”说着,他从腰间的一个布袋子里,拿出了一颗大烟斗,然后装上烟丝美美地抽了起来。
结果三个人一聊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张红军和王强发现,陆明远见识高远、谈吐不凡,绝不像是一般的知青,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老爸曾经是市一级的领导,老妈也就是周奶奶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他本人也是著名的圣约翰中学的高材生。
按理说这种人往往容易骄傲,可偏偏陆明远的身上没有一丝骄矜之气,相反都很平易朴实、待人诚恳,这一点倒是很投张红军和王强的胃口。尤其是张红军,在他眼里出身算个屁,只要跟你投脾气,那怕你是乞丐,他也会奉为上宾,当然这跟他的经历有关。
后来他们又了解到,陆明远的老爸受到了冲击,最后郁郁而终。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路老爷子故旧总还有不少,对陆家也是多有照抚,所以对一些敏感信息的了解上,陆明远还是有优势的。从他这里,张红军和王强了解到了不少内部消息,这让耳目闭塞的他们大呼过瘾。
随着谈话的深入,王强终于问到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明远,我们……”他指了指三个人“都来这里十几年了,上边有没有新精神,难不成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这个问题张红军也十分关心,有道是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过青春无少年。要是再来上十年,他这辈子也就该交到到这里了。“是啊,你消息灵通,给我们透**儿呗。”
“这个……”陆明远沉吟了一下,说道“不瞒你们说,这也是我最关心的,但这个我也说不准,现在消息满天飞,有人传要回城,有人传还要继续扎根边疆,没个准信儿。”
看到两个人都有些失望,他又说道“不过听我妈说,最近城里边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人们的思想也不像原先那么保守了。照个趋势下去,我看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
一听到这话,王强和张红军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陆明远重重的点了点头,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把张红军和王强震了个目瞪口呆。
“你说的都是真的!”“消息可靠吗?”几乎同时间,回过神儿来的王强和张红军一下子就抓紧了陆明远的大手。
“是听我爸的一个老部下说的,消息比较可靠!”陆明远紧紧握了一下两个朋友的手,给出了令人兴奋的答案。
一时间三个人谁都没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个人同时笑了出来,起先大家还有意识压制着,声音比较低沉,到后来放的越来越开,简直就是纵情大笑了。
到底在笑什么,他们也不清楚,是笑在迷茫中终于看到了希望,是笑十几年荒废的青春,还是就想发泄一下多年来淤积在胸中的那口气。总之他们在笑,但眼角却都流出了泪水。
好在这里是穷乡僻壤,几个大男人恣意狂笑就好像是投入湖水的一枚石子,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等他们笑够了,陆明远这才自嘲地摇摇头问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能有啥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呗,高考太难了,书本都扔了十几年了。”
“我也是,虽然天天教书,但都是小学的内容,中学的也忘差不多了。”
笑过之后,他们突然发现这个好消息跟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一时都有些意兴阑珊。
看到两个朋友有点儿消沉,陆明远有点儿着急,“啪”的磕了一下手中的烟斗,“怎么能这么想呢?”
“那该怎么想?我承认我有过大学梦,可你看看我这岁数。”张红军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见过这么成熟的大学生吗?”
他这动作引来了王强的一阵轻笑。
“话不能这么说。”陆明远显然不同意张红军的看法,“你们想过没有,恢复高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张红军王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陆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