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端坐在办公桌前,专注看着对面的梁仲春说道:“梧桐路的搜捕,没有成效啊。”
梁仲春不紧不慢道:“日本人不仅仅让我们在梧桐路察访,而是让我们在武康路、余庆路、衡山路、淮海路全面撒网,我们人手有限,像这种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有成效才怪。”
“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梁仲春神秘道:“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南田课长被刺的同时,日本陆军医院高级病区遭到刺客袭击,据说目标明确,大开杀戒,血流成河,日本人的血,日本军人的血。”
看着汪曼春脸色骤变,梁仲春明白了。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南田课长一死,特高课好像不太重视汪处长了。我可不是故意刺激你,日本人看咱们还不像看条狗似的,咱们自己以后要团结。”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别再狗咬狗了。”
梁仲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秘密文件放到汪曼春面前,她认得这份文件,那是自己交给南田洋子的一封信。她伸手要抢,梁仲春用手一挡,说道:“同事之间也要有点风度,给点退路。我知道这是你写给南云课长的揭发信,揭发我走私烟土,公器私用,信是特高课的朋友卖给我的,我就不再拆看了。”说着掏出打火机,当着汪曼春的面把信烧了。
“南田洋子的死,我们尽力就行了,别太尽心了。”
“你想告诉我,南田洋子死了,我的靠山倒了,76号你说了算。”
“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要抓住了杀死南田洋子的刺客,或许一切又不一样了。”
“可笑的想法。”
“并不都可笑。”
“我担心你一意孤行,到最后变成一个笑话。”
汪曼春一把将桌面上所有卷宗抓在手里,扬起卷宗说道:“笑到最后才算赢。”转身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梁仲春的办公室。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明诚把林沐送回房间,安顿好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诚打开衣柜,从各式西服、中山装、燕尾服、各式衬衣里挑了一套灰色的西服,拎出来比了比,还是觉得新潮,又挂了回去。拿出一套灰色中山装,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用手一摸毛料呢子,自言自语道:“料子太贵了……”摇摇头脱下来挂回柜里,又挑了一套小西服,穿上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仪容。
一阵敲门声,明诚以为是阿香,说了一声“进”之后,继续道:“阿香,你替我看看,哪套朴素点?”转过身,看到是桂姨不禁一愣,面色立刻冷了下来,又转回去背对着桂姨说道:“你不知道尊重别人的隐私吗?”
桂姨平静道:“我敲了门了。”
“我以为是……”
“阿香就可以靠近你,而我不行!”
这话让明诚一震,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有些弱了。
“你不知道背对着人讲话很不尊重人吗?何况,我还是你的长辈。”
明诚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桂姨,把身子转过来,正对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今天先生的一顿邪火是冲你发的吗?”
“知道。”
“你一点也不惭愧吗?”
“惭愧?”明诚不以为然道:“我为什么要觉得惭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知欺愚,强欺弱,你的世界不也是实利主义的世界吗?我没说错吧?”
“你就是这样想我,你不能往好的方面想想。”
“你从前虐待过我,现在想救赎,这就是好的一方面。”
“你就这么想伤害我?我觉得你的怨恨和不知足跟我有关,我心很痛。我想跟你化解怨恨,真心地化解你的怨恨和愤怒。”
“有什么你想告诉我的吗?”
“我不想说过去。”
“我想听。比如,为什么到孤儿院去领养我?你那时候,才三十出头,精明,能干,漂亮,为什么不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终身伴侣,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而是选择一个人生活,领养一个孩子?为什么?”
“孩子,这故事,说起来挺悲惨的……”桂姨哽咽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残忍。”
明诚转身对着镜子,用手撩拨了一下头发,口气轻蔑道:“说来听听。”
桂姨顿了一会儿,缓缓讲道:“当年我从乡下到了上海,在明家帮佣,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商人。就像新生活开始了,一个单纯的女子,她爱慕虚荣,希图富贵,她没有问刘先生有没有家室就跟他走在了一起。因为,她相信,刘先生会给自己幸福。我们十分相爱……我以为,我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没过多久,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那个年月,姑娘家还没结婚就生下孩子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于是,刘先生告诉我,先回明家做佣工,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他告诉我,他跟院长嬷嬷讲好了,院长嬷嬷会很好地照顾我的孩子。他答应我,等他回老家安顿好了,就来接我们母子。于是,我又回到了明家帮佣,一干就是两年,没有等到他……两年了,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我彻底慌了神,我害怕他彻底抛弃了我们母子,我想到了你,孩子。”
桂姨脸色煞白,明诚严肃地看着她道:“你找到了我。”
桂姨点头道:“对。”
“院长嬷嬷给了你那个两岁的孩子,就是我。你当年爱如珍宝,你觉得只要有孩子在你的手上,你的那个刘先生终会有一天来找你。你手艺很巧,明家很多的苏绣都出自你手,你在明家勤勉劳作,称得上是一个好母亲、好佣工。你时常买东西去孤儿院看嬷嬷,你一定抱着幻想和希望,打听那个男人有没有来找过孩子。我说得对吗?”
“对。”桂姨叹气道:“我每次问她,嬷嬷都支吾过去了。终于有一天,院长嬷嬷得了绝症,快死了,我拿了米和面粉去看望她,她良心有愧,就对我说了实话。”
明诚猜出了答桉,说道:“我不是那个孩子。”
桂姨流着泪说道:“对。”
明诚沉默。
桂姨哭诉道:“院长嬷嬷告诉我,我的亲生骨肉早就被刘先生给抱走了,她给我的那个孩子,就是一个孤儿,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当初,她收了刘先生的钱,她欺骗了我。他们合起来骗我!把我骗得好苦,好惨!”
明诚伸出手来握住了桂姨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
“我对不起你,孩子,我当时已经疯了,我彻底疯了。我是什么?我是一个生育工具,我是被人利用过后残忍抛弃的工具,姓刘的有家有室,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我连他真正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愚蠢,好湖涂!”桂姨越说越心痛。
“你把满腔愤怒都转向了我,一个孩子,你开始虐待我,我悲惨的童年就开始了。一个男人骗了你的感情,偷走了你的孩子,你就把无穷的怨恨施加在另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你好残忍。”
“我对不起你,阿诚,请你原谅我,原谅一个被怨恨逼疯了的女人。不要再把怨恨埋在心底,明家没有人对不起你,明诚,别再做对不起先生和大小姐的事了。”
话讲到这里,明诚想,终于切入正题了。
“我没有对不起明家,我只拿我应得的那一份。”阿诚说得理所当然。
“哪一份是你应得的?阿诚,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像妈妈这样被人利用了,再被人一脚踢开。先生今天指桑骂槐,你真的要当心了,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啊。”
明诚欲言又止。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就是想让你放下怨恨,别再奢望不属于你的东西,金钱也好,女人也好,事业也好,总之一句话,不要跟先生争!”
“好的,我听您的。”明诚坦然道。
桂姨感动地望着他道:“阿诚。”她没想到明诚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她以为永远听不到了,以为明诚真的会听自己的话,毕竟她曾把他养大。
“谢谢您告诉我所有的一切,我会慢慢打开心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桂姨含泪点点头道:“妈妈愿意等。”
明诚刻意回避桂姨盈盈闪烁的泪光,此刻她心里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和明诚终于走近了彼此,无论是敌是友,走得近,才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