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从来都是漫长的,而等待的结果若是不尽人意,便又少不了让人觉着,与其如此,这等待不如越发漫长来得好些。
吴锡浦派人密切监视了庞禹盛将近一周的时间,一无所获。
这天晚上,陈斯珩刚回到家,顾婉言便下了楼来,去到他房里,一如平日的问了句,“吴锡浦今天有消息吗?”
陈斯珩摇了摇头,“没有消息,苏泽诚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密约庞禹盛?”
顾婉言皱褶眉头说道:“吴锡浦的人恐怕是没盯住庞禹盛。”
陈斯珩觉出事情不妙,“怎么说?”
“今天中午,苏泽诚约了庞禹盛在霞飞路的一家餐厅见过面了。”顾婉言说。
“这么说,有可能庞禹盛在和苏泽诚见面之前就甩掉了监视他的人。”
顾婉言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庞禹盛本就是谍报出生,反跟踪能力很强。如果他之前就发现自己被跟踪,应该会假装不知道,通过观察,把周围可疑的人都记在心里,既了解跟踪他的人地特征,又不至于对方因为暴露被替换。等到关键的时候,再给跟踪的人一个措手不及,利用环境甩掉他们。”
陈斯珩听了顾婉言的猜测,只觉现下是十之八九,又问道:“苏泽诚还能制造机会和庞禹盛见面吗?”
“很难。”顾婉言说,“庞禹盛如果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应该就不会轻易再见面。何况,苏泽诚今天见庞禹盛就是给他一颗定心丸,让他知道,岩井公馆方面已经通过关系在设法安排庞禹盛调职的事。”
陈斯珩说道:“庞禹盛这个人心胸狭窄,又有野心,若果真让他去了岩井公馆,早晚也会成为苏泽诚的隐患。如果是为解决我当下的困境而给苏泽诚制造一个长期的麻烦,那之前所做的就没有意义了。”
“但眼下我们恐怕也只能从长计议。”顾婉言说。
正说着,书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顾婉言不免一阵紧张,“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陈斯珩走去书桌前,提起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吴锡浦,说是一个小时后,派车来接他。陈斯珩问他是什么事,吴锡浦也没有明说,只让他待在家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
顾婉言在他挂断电话之后,侥幸的问了句,“是吴锡浦?”
“是的,”陈斯珩却并不乐观,“吴锡浦恐怕是没有收获,否则不必这个时候把我叫出去,毕竟监视庞禹盛的结果如何,他不至于要与我知会。他找我多半是别的事商量。”
“这次真是可惜。”顾婉言一叹,“原本计划超出预期,可偏偏最后一步出了变数。”
“这怪我,”陈斯珩说,“是我高估了吴锡浦,也低估了庞禹盛。如果照原计划,由苏泽诚安排,暗中拍下他和庞禹盛见面的照片,再匿名寄去给黎仕邨,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婉言说,“而且那也是一步险棋,黎仕邨为人狡诈,一定会以照片要挟庞禹盛,以求对他控制。这样一来,庞禹盛就难免怀疑苏泽诚,毕竟他们是秘密约见,除了他就只有苏泽诚知道。毕竟吴锡浦的人拍下证据,用不着匿名寄去给黎仕邨的。就算把他们见面的照片匿名寄给吴锡浦,他也有很大可能会追查照片的来源,这会变成一个不受我们掌控的不安定的因素。”
“这么说来,似乎也对。”陈斯珩又揣测起吴锡浦这么晚接他出去的用意,蓦然又想起此前一天晚上被南野凉子约见的事,说道,“也许有件事倒是因祸得福。”
一个小时后,陈斯珩站在弄堂口的道旁,见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朝着自己驶来,于是一只手半遮着车灯的灯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车牌,对车牌上的号码却是没有印象。
不止如此,就连那辆车也不像是私家用的,倒像是出租车。但自从上海沦陷之后,随着燃油的紧张,曾经盛极一时的出租车公司多已关门大吉。按理,如今是叫不到出租车的。
正想着,那辆车已在他面前停下,车后厢的人摇下小半截车窗,说了一声,“上车。”
陈斯珩听出了吴锡浦的声音,随即绕去另一侧的车门,坐进了车里,问了一句,“锡浦兄,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南野凉子忽然说是有重要的事交代,还专门提醒我带你一道去。”吴锡浦面无表情,叫人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思。
“南野课长见我做什么?”
“那就要问你了。”吴锡浦说着,侧过脸来,不露声色的看着他。
“您不会是怀疑我暗中巴结她吧?”陈斯珩哼的一笑,“上个礼拜,她才刚派人把我押去特高课,那件事弄得我一连几个晚上噩梦惊醒,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吴锡浦听他这话,想想也是,如果陈斯珩背着自己巴结南野凉子,那她也不至于派人到76号来抓他,于是又思忖着说:“那这各时候,南野凉子忽然约见我们,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不会是庞禹盛发现了您派去跟踪他的人,又先下手,去特高课把您给告了吧?”
“不会。”吴锡浦笃定的说,“特高课可没功夫来管这种事,日本人巴不得76号的人相互监视,这倒省去了他们的麻烦。”
“那就奇怪了。”陈斯珩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要说南野课长有什么重要的事见您,倒是情理之中。可把我也叫去,能是什么事呢?不会又是什么麻烦吧?”
吴锡浦见他那副俨然惊弓之鸟的神色,说道:“等见了她,自然就知道了。”
“我是让上回的事给吓怕了。”陈斯珩一连叹了几声,就连呼吸也仿佛是缺氧一般接连的几声粗气。
吴锡浦见了,不免笑道:“放心吧,要真是祸事,早让人来抓你了。”
“这倒也是。”陈斯珩又长吁了一口气。
“我说你啊,就是胆子太小,干不了大事。”吴锡浦说,“要不然,我有的是机会给你。”
“这年头,手里有只饭碗,脑袋稳稳当当长在脖子上,我就万幸了。”陈斯珩说,“我可不敢去想什么大富大贵,人各有命,早注定了的。”
吴锡浦听了,也懒得再去理会,心想,好在他是如此,就是有些话对他说漏了,他也不敢传出去。若陈斯珩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反倒是要时刻提防着他为了功利出卖自己。
黑色福特汽车一路行去了虹口的日本人聚集区。
吴锡浦自从陈斯珩说起庞禹盛派人监视自家公馆后,出入相比以往就谨慎了许多,尤其是这晚要去见南野凉子,更是中途在他一处外宅秘密换了这辆此前从倒闭的出租车公司买来的汽车。
车缓缓地驶进一条弄堂,停在一处墙门外,还是陈斯珩第一回见南野凉子来过的地方,从外边看去,就是一幢普通的石库门房子,但墙门里边却是日式町屋的格局。
与上回不同,南野凉子这一次没有准备日式茶,而是用了一套紫砂的功夫茶具。
对于沏茶,她似乎也很了解,循着步骤不急不缓,直叫对面坐着的吴锡浦于等待中渐渐心急起来。
“南野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吴锡浦终是先开口说道,“我是个粗人,习惯了直来直去。”
南野凉子照旧没有说话,将公道杯里的茶汤倒进三只茶杯里,移向吴锡浦和陈斯珩的面前,又如拈花一般捏起一只茶盏来,一番细品过后,这才又不紧不慢的放下茶杯,说道:“吴先生派去监视庞禹盛的人有收获了吗?”
吴锡浦也不隐瞒,直接问了句,“南野小姐叫我来不会是为了问责吧?”
“当然不是。”南野凉子一面沏上第二泡茶,一面说道,“我很想知道,吴先生为什么要监视庞禹盛?”
“我怀疑庞禹盛泄露情报。”吴锡浦说,“作为警卫队长,我似乎有这个义务。”
“我很赞赏吴先生的尽责。”南野凉子从身边拿起一只信封,从桌子的一角轻轻退去吴锡浦的面前,“我想这件礼物,吴先生一定合意。”
吴锡浦费解的打开那只信封,发现里边是一张照片。他将照片取出来,看了一眼,照片上,庞禹盛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边,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在餐厅内拍摄的。
“这张照片是今天中午拍到的。”南野凉子说,“和庞禹盛共进早餐的人叫苏泽诚,是岩井公馆的人,此前,岩井公馆破获地下党联络站的行动就是这个人指挥的。”
吴锡浦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庞禹盛什么时候和岩井公馆的人坐到一张桌上去了。”
南野凉子知道他这是在装样子,故意说道:“我听说,之前庞禹盛策反了一个地下党。”
吴锡浦知道南野凉子说的是谢亮,他没想到黎仕邨没能把谢亮的事瞒住,又或者是庞禹盛在背后的从中作梗。他很清楚,那件事若是被细究起来,自己是少不了麻烦的。
南野凉子看出了他的忧心,继续说道:“吴先生不用担心,我并不是在追究那个谢亮的事。”
吴锡浦勉强的一笑,依旧是没有接话,他依然看出来,南野凉子是捏住了自己这个把柄,这晚不论她说什么,自己都没有推辞的余地,于是索性直言说道:“南野课长有什么吩咐,就明说吧。”
南野凉子满意的一笑,“这张照片,我想正是吴先生想要的。”
吴锡浦此时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南野小姐也怀疑岩井公馆破获两处地下党联络站是庞禹盛给的情报?”他这话说到一半,又看了南野凉子一眼,见她有默认得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处置庞禹盛呢?”
南野凉子说道:“庞禹盛是76号的人,即使要处置,当然也该由黎仕邨来决定。”
吴锡浦对这话是不信的,但这话里的真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沉默的将桌上那张照片收进信封,又捏起信封开口处的一角,轻轻抖了抖,让照片落去信封底,这才将它小心地折了一道,收进口袋里。
南野凉子又问道:“吴先生对此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吴锡浦说道:“庞禹盛泄露情报的事证据确凿,想来任谁也不敢徇私包庇他。”
南野凉子看出他是有意回避,于是直接问道:“吴先生打算怎么感谢我呢?”
吴锡浦料到这张照片不会白得,索性说道:“南野小姐不妨明示。”
“我现在更关心的是,76号如何才能更有效的清除上海的潜在威胁。”南野凉子说,“最近,会有一批电台侦测器材运到76号,还会派遣一个电讯专家,她叫柳波芙,将会被任命为76号的情报顾问。我希望吴队长的警卫队今后能够与她紧密配合。”
“那是一定。”吴锡浦说。
南野凉子又转而向陈斯珩说:“陈先生,我希望今后柳波芙获批的经费在任何时候都会优先发放。”
“一定。”陈斯珩微一鞠躬。
南野凉子站起身来,“今晚打扰两位了。不过,我想今晚的收获应该也让两位不虚此行。”
这晚,吴锡浦和陈斯珩离开后,始终在南野凉子身后陪同的堂本英树禁不住问了一句,“侦察上海地下电台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交给那些中国人?”
“如果什么都要亲历亲为,还要76号干什么?”南野凉子反问道。
“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向黎仕邨施压?”堂本英树不解的问。
南野凉子没有回答,只问道:“堂本君是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昭和十三年。”
“你似乎对这个国家的人还不够了解。”南野凉子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叫知己知彼。你需要放下你的傲慢,去了解中国人,学会用他们的思维去思考,只有这样,才能利用中国人去对付中国人。如果你希望留在特高课,就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了。”
“你并不明白。”南野凉子说,“黎仕邨是76号特工总部的最高长官,他随时都在衡量76号的利益,和他自己在76号的利益。这样的人,是不会尽心替帝国效力的。所以我们需要利用吴锡浦和庞禹盛、沈寒青之间的过节,只要给他和行动队抢攻的机会,他的警卫队一定会鼎立配合柳波芙执行行动。”
“那陈斯珩呢?”堂本英树问。
“陈斯珩作为一个刚进76号的人,就被安排在财务课长这样一个职位,这个人一定有特别之处,也一定是得到了黎仕邨和聂辰轩的信任,一个被信任的人必然会有机会了解很多事,我需要通过这个人去了解黎仕邨。”南野凉子说,“而对于76号,柳波芙将会帮助我随时了解电务处和情报处这两个部门的运作,同时,我也可以通过吴锡浦了解执行行动的情况,以及利用陈斯珩了解他们的财务状况。这样,76号才真正是在我们监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