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陈斯珩跟着吴锡浦去了纪公馆。恰逢纪钦昀这日起晚了,两人到时,纪钦昀还在吃早餐。
纪钦昀见着吴锡浦,招呼道:“坐,早饭吃过吗?”
吴锡浦一面寻了张餐椅坐下来,一面回了句,“吃过了。”
纪钦昀见陈斯珩依旧是站在吴锡浦的身后,于是说了句,“他我见着面熟,是在哪里见过?”
陈斯珩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此前有幸与纪先生一道吃过晚餐。”
“噢,想起来了,你也坐。”纪钦昀招呼道,“再吃些吗?都是刚买回来的。”
“谢谢纪先生,我已经吃过了。”陈斯珩见着纪钦昀对自己的态度与上回大相径庭,猜测多半是吴锡浦已将眼下着手之事说与了他知晓,见着有大把的钞票可赚,于是也便不似上回的冷漠。
“我记得你是叫陈斯珩?”纪钦昀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陈斯珩微一点头。
吴锡浦也从旁说道:“斯珩确是个人才,尤其是在商场上,就连仕邨兄和聂辰轩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纪钦昀看得出,吴锡浦这般的抬举陈斯珩,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入伙他们眼下的事,于是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说道,“我知道,聂辰轩是个顶有商业头脑的人,果真能叫他欣赏,必定是有不凡之处。”
方才坐下的陈斯珩也随之起身,谦虚的一句,“您过奖了,斯珩受之有愧。”
纪钦昀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他的话本是个试探,既赞赏了聂辰轩又夸赞了陈斯珩,若是常人,就是谦虚,也多半只会一句受之有愧。可陈斯珩却刻意在回话中加进了自己的名字,叫这谦虚的话只关乎自己。由此,纪钦昀看出他是个心思细腻且谨慎的人。
纪钦昀吩咐管家让人在书房准备了茶点,这才离了餐厅,往书房细谈。
这书房倒是满屋的书香气,沿着墙壁排列的书柜里整齐罗列着各种书本。这房里的桌椅摆设也是一尘不染,像是时常有人于此出入,只不过,那些书本上蠹鱼留下的斑迹却又随处可见。
纪钦昀方才坐下,端起一只小盖盅,便又问道:“陈先生有这般才干,想来出生也是不一般吧,不知令尊是哪位?”
陈斯珩毫不迟疑的答道:“家父陈秉哲。”
“听着有些耳熟。”纪钦昀故意将手里的小盖盅悬在面前,俨然是仔细的想了片刻,“想起来了,升恒纺织公司的陈老板。”说着,又一声叹息,“可惜,听说令尊几年前去世了,不知是因何去世?”
“心脏病突发。”陈斯珩说话间一声细。
纪钦昀故作不解的问:“当时没有送去医院吗?”
“送了,可还是来不及。”陈斯珩说,“家父健在时,医生就提醒过,他血压高,心脏也不好,需多休息。可家父那个人就是事无巨细均要去操心,想来是劳碌过度。医生也说了,逢着这种突发的状况,十之八九都是来不及救治的。”
“着实是可惜了。”纪钦昀喝了一口茶,又朝陈斯珩浅浅一笑道,“喝茶,在我这里不必拘谨。锡浦知道,我对自己人是一贯不爱讲究那些繁琐的规矩。”
吴锡浦从旁附和的一笑。
“谢谢纪先生。”陈斯珩端起面前的小盖盅,轻轻划开杯盖,喝了一口茶。
纪钦昀这时又向陈斯珩好奇的问道:“我记得曾听闻升恒纺织公司倒闭,这又是因何?按理,以你的才干,不该如此才对。”
“时运不济。”陈斯珩惭愧的一笑,“想来是我当时年轻,公司股东许多对我不放心,便纷纷退了股份,又引走了客商,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纪钦昀说道:“可惜了,那些股东今时若再见你,定然是要汗颜。”
“纪先生谬赞了。”
吴锡浦一旁始终急着言语,却又不好打断了纪钦昀说话,这也是叫纪钦昀看了出来。
纪钦昀知道他是想让陈斯珩来劝说自己,于是将话切入正题,“仕邨说的事,锡浦都对我说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但既然仕邨和锡浦都是我的门生,我自然也是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
“纪先生只管问。”陈斯珩说。
“锡浦说的事,我若参与其中,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要随时了解。”纪钦昀说,“但我身边没有一个像陈先生这样的人,到时你能随叫随到吗?”
“这定然是没问题的。”陈斯珩说。
“那好,这事就先说定了。”
纪钦昀于此对此便也不再多说,转而闲聊了几句,借说还有事与吴锡浦商量,让管家安排车把陈斯珩先送了回去。
陈斯珩方才离开,吴锡浦便向纪钦昀问道:“黎仕邨说的事,您看可行吗?”
“可行倒是可行。”纪钦昀说,“黎仕邨在日本人那里有后台,又与汪先生有私交,再加上我在日本人那边的关系,和上海特别市政府的人脉,这事想来是稳当的。除非有什么变数。”
“您说的变数是……”吴锡浦话到一半,便有了猜测,于是问道,“你是说陈斯珩?”
“我看得出,他是个谨慎的人,做事应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可难说他有意从中作梗。”纪钦昀说,“有时候,路上的石头未必会叫人绊住,倒是那些看不清的小石子会叫人脚滑栽了跟头。”
吴锡浦听出了他的意思,说道:“当年我们害他父亲,还有算计升恒纺织公司的事,他并不知道真相。”
“你能笃定?”纪钦昀问。
吴锡浦此刻是急着说服纪钦昀应允当下的事,于是添油加醋的说道:“我认识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断定他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再说了,黎仕邨和聂辰轩都仔细查过他的底细,也试探了不止一回,若是他有问题,眼下这么机密的事,哪能叫他来参与?”
纪钦昀细细思忖了一阵,只觉吴锡浦这话也不无道理,于是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告诉仕邨,我这里出多少本金,尽快报个数给我。”
吴锡浦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回头就去知会他。”
“还有,你和仕邨说,往后与此的相关事宜我都要及时了解,就让那个陈斯珩来知会我。”纪钦昀说。
“您的话我定然带到。”吴锡浦心里清楚,纪钦昀如此安排不过是担心黎仕邨会在细节上对他有所隐瞒,陈斯珩帮着聂辰轩,自是了解此中细节。以纪钦昀的老练,只消对他恩威并施,自然会叫他不敢隐瞒。心想,这于自己也没有坏处,至少有纪钦昀把着一道关,到时候只消换算一下纪钦昀的本钱和收益,自己便也不会因为不通此中门道叫黎仕邨占了便宜。
这天,陈斯珩回到家里,便没有再出去,始终等着顾婉言回来,了解她这日在虞若卿那边的情况。
晚上,顾婉言被送回来时已是八点,她在弄堂口下了车,远远便见着38号的前楼亮着灯。她一只手提着拎包,一路摇摇晃晃的走去墙门前,朝着楼上甜糯的一连叫了几声,“斯珩……”
陈斯珩听着那叫人心酥的声音,从窗里探出头来,见着她那副趔趄的样子,不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婉言撒娇说道:“我醉了,寻不着钥匙,开不开门了。”
陈斯珩下了楼,推开墙门,见着她一副醉态,问了句,“这是喝了多少酒?”
“不多,两三杯。”顾婉言说话间一脸打了两个嗝,眼神迷离的望着陈斯珩,“美颐姐说,男人最喜欢女人醉时的风情。”
“风情没觉出来,风尘气倒是十足。”陈斯珩索性将她一只手搭去肩上,将她横着抱起,返去楼门,侧身上了楼去。
进了前楼,陈斯珩放下顾婉言,小声问道:“真醉了?”
顾婉言一改方才的醉态,“哪能呢?我下车后,送我回来的车还停在弄堂口,想来司机还看着,不能叫他看出来我是装醉的。”
“方美颐劝你喝酒了?”陈斯珩问。
顾婉言揉着额角,扶着沙发坐下来,“他们觉着我醉了,问了不少我和你的事,许佩珍还故意问我和你之间的男女之事。”
“没漏破绽吧?”陈斯珩问。
“没有。”顾婉言说,“我假装喝醉,说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话,他们应是越发相信你和林曼昕的关系不寻常了。”
陈斯珩倒了一杯微烫的水,摆在顾婉言一侧的边几上,“凉一凉,温热再喝。”
“我没事,只是喝了酒脸红,其实是没有醉的。”顾婉言说,“‘渔人’虽然认同了你的想法,但这一次和上回不同,有太多我们无法准确掌控的因素,所以,如果遇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由我及时向上级报告,以便配合应对。”
“这你放心,我不会愚蠢到刚愎自用。”
顾婉言又刻意提醒道:“这一次的行动已被作为第二阶段茧蜂计划的一部分。因此、除掉纪钦昀仅仅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创造条件,所以一定要谨慎,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斯珩一个默许的眼神,反身走去窗前,假装不耐烦的将窗子都推开来,俨然是很不高兴的埋怨道:“不会喝酒就不要去喝,回来还弄得一屋子的酒糟气。”说话间瞥了一眼弄堂口。尽管方才停在那里的车已然开走了,但他还是故作嫌弃的将脑袋探出窗外,宛然是在透气的样子。
他望着远处的夜空染以灯火的颜色,一时百感交集。在漫长的隐忍与煎熬之后,他终于就要迈出这复仇的第一步。可在他的心里,相比他曾以为的兴奋,更多的却是顾虑。毕竟,如今他的命运已然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任何一次失败、甚至一点失误,都将可能打乱茧蜂计划,甚至令渔舟小组的成员身陷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