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陈斯珩出入纪公馆已有好几回,他每一次去纪公馆的时间都不同,或是上午、或是下午,偶尔也在晚上,如此安排也是有他的理由。
对于纪钦昀这种深居简出的人而言,作息多半是有规律,尤其他已是年过七旬,这般年纪的人大多都养成了一成不变的习惯,每天什么时间待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通常都是循规蹈矩。而陈斯珩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纪钦昀自然不会因为他去调整一贯的作息。因此,陈斯珩每回选在不同的时间前去,或在房里、或在后院,对纪公馆的警卫分布已是大致有了了解。
只不过,陈斯珩已然有一阵没遇着林曼昕了。他猜测,或许如顾婉言说的,虞若卿说叫人警告林曼昕远离自己的事不是一句空话,果真是让人把话带到了。以林曼昕的潜伏身份,多半是担心横生枝节,所以才有意避免与自己的接触。
但陈斯珩知道,如果纪钦昀在军统暗杀名单上的情报是真的,就应该会安排人对纪公馆周围监视,自然也会了解自己多次出入纪公馆,应该会通过潜伏在76号的林曼昕与自己接触,利用自己来了解纪公馆内的警卫部署。
这天黄昏,陈斯珩离开76号,走了一段路,逢着前边一辆等在路旁的黄包车,刚要招呼,身后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斯珩听着身后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刻意放慢了脚步,待到身后走近的人细细的一声,“陈先生。”方才回头看着来人,笑着应了一声,“林小姐。”
林曼昕放慢了脚步,与他隔了一小段距离,宛然埋怨的小声说道:“你家里的那只雌老虎还真是不简单。”
陈斯珩故作一脸莫名。
“你果真不知道?”林曼昕哼的一笑,“我猜是你想避着我,所以故意叫你那个未婚妻觉着我与你暧昧,她才会拜托黎仕邨的太太让人来警告我的。”
“这我还真不清楚。”陈斯珩说,“难怪最近我有时回去的晚了,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
“当真?”
“这种事我又何必来骗你。”
“那好,有件事与你说。”林曼昕说,“我手里有一个情报,想来你会有兴趣。”
“情报这种事不是该保密才对吗?”
“这事和你有关。”林曼昕说,“当年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与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陈斯珩不等她说完,便是一笑。
林曼昕见了,不免问他,“你知道?”
“知道。”
林曼昕又问:“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吗?”
“前边有家开在弄堂里的面馆,我的钱如今都让婉言管的死死的,也就只能请你吃碗面了。”陈斯珩说。
“你请我吃的,就是一碗面也好过人家的山珍海味。”林曼昕微翘起嘴角一笑,眼神里几分魅惑,刻意紧了两步,走去前边,一件短罩衫下,旗袍勾勒的细腰于行走间扭出几分妖娆的风韵。
两人进了一条弄堂,这弄堂深处的面馆就开在一户房子里,开店的也是住着这房子的一家人。天井上方支撑起帆布的雨棚,下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楼下的客堂间与后厢房也均是用作店面。
陈斯珩与林曼昕寻了后厢房里一张墙角的方桌边坐下来,叫了两万雪菜肉丝面。
此刻店里光顾的客人还不多,后厢房里也没有其他客人,但林曼昕还是警惕的从陈斯珩的对面换去了他的右手边坐下。却也没说正事,而是挑逗的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好了。”
“你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说不清楚。”
“那我换一个问题。”林曼昕说,“你是喜欢清纯可人的,还是千娇百媚的。”
“最好是心思单纯,看着又妩媚娇艳的。”
“那你看我今天的装扮,可是你喜欢的?”林曼昕刻意扭着身子坐在凳子上,跷起一条腿来,脚尖戳去了陈斯珩的小腿上。
陈斯珩也不躲避,只半开玩笑的一句,“喜欢倒是喜欢,只是林小姐这样的女人,想来我是没命去喜欢。”
“你可真会说笑。”林曼昕放下翘起的腿,从包里取出手绢来,轻轻擦去了嘴上的唇色,仅是少了这一抹嫣红,她那张脸便又一副清纯的摸样,委屈的说道,“我本是想着这副装扮能讨着你喜欢,可你非但不领我的情,还反过来奚落我。”
“林小姐不会是真的对我有意思吧?”
林曼昕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
“既是如此,那今晚我送你回家?”
“好的呀。”
“我可不会把你送到家里,喝杯茶就走的。”
“只要是你想的,横竖我都不会拒绝你。”
陈斯珩又一笑,“看来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志在必得。”
“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凡事都离不开交易两个字。”
“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轻浮的女人。”林曼昕生气的一句,“若是换了别人,就是送我回家,我也是不屑答应的。”
正说着,店里的人端了两碗面上来,摆在桌上,又问了句,“两位还有什么需要吗?”
陈斯珩摆了摆手,打发了店里的人,待他离开,紧接着向林曼昕问道:“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再过一会儿,说不定这里的人就多了。”
林曼昕一面拌着碗里的面,一面说道:“我能帮你报仇。”
“你说的不会是纪钦昀吧?”
“就是纪钦昀。”
“所以,你是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再做个顺水人情?”
“你这么想也无妨。”林曼昕说,“我只要了解纪钦昀平日的习惯,还有他身边都有多少保镖,在纪公馆的部署位置,使用的枪械。至于其他,你什么都不用做。”
陈斯珩说道:“纪公馆大概有十来个保镖。前院四个,后院四个,两人一组,一组在院门附近,一组在楼门附近。房里前后门各有两个保镖,顶楼的天台上也安排了人,但究竟有几个不清楚。楼下有一间房是专门用来给保镖轮换休息的,所以,按照两人一组轮班来算,没有二十个人,也有十七八个。我见过的人,用的都是手枪,不过也不排除天台上的人用的是步枪。”
“这么多人?”
“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陈斯珩说。
“照你说的来看,要在纪公馆里刺杀纪钦昀定然行不通。这至少需要……”
林曼昕话说到一半,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寻了旁边一张桌子坐下。
陈斯珩看着对面桌的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吃一碗面的时间里,客人只会越来越多,于是望着林曼昕,“看来真是天意,我今晚只好送你回家了。”
林曼昕一个媚眼,“求之不得。”
林曼昕住在霞飞路与福开森路交汇的诺曼底公寓,宛然舰首的形状,黄色的墙裙,红色的砖墙。
林曼昕独住着五楼的一间屋子。吊灯亮起,映出屋内摆设繁多而拥挤的英式家具,两副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衬着孔雀蓝的墙面,显得几分清冷。
陈斯珩进了屋,看了一眼四周,说道:“这可不像是一个报务员能住得起的地方。”
“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我住在这里,只是帮他守着房子罢了。”林曼昕说话间,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陈斯珩又说道:“能让你住着他的公寓,享用他的威士忌的人,想来不是一般的朋友。”
“你吃醋了?”林曼昕倒出一杯酒,递向陈斯珩。
“谢谢,我不喝酒。”
“是不喝酒,还是不喝我的酒?”林曼昕将那杯威士忌摆去他面前的茶几上。
陈斯珩低头看了一眼林曼昕放下的那杯酒,问道:“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林曼昕脱去罩衫,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一只手托着酒杯悬在面前,叠起一双腿,直叫旗袍的开叉露出宛如凝脂的一抹雪白,“如果只是不喝酒……”
陈斯珩的目光丝毫没有因此回避,却打断她的话,说道:“不打算谈正事了?我的时间可不多。”
“是我不能吸引你,还是你的风流本就是装出来的?”
陈斯珩一笑,“你以为的风流,不会就是像路边的野狗吧?”
“我是真有一点喜欢你了。”林曼昕抿着杯沿,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唇间,她始终望着陈斯珩,见他并无心动的意思,于是又放下手里的酒杯,变得严肃起来,“说正事,如果纪公馆的警卫部署是你说的那样,那要进入纪公馆行刺,就至少需要一个受过特训的六人小组,分两组行动,还需要配备自动步枪和手枪,甚至需要用到手雷。如果天台上的保镖不止一个,又用的是步枪,且枪法好,那就没法确保在巡捕和76号的人赶到之前,他们能够完成刺杀并安全撤离。我们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行动。”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陈斯珩说,“买通纪公馆的人下毒。”
“这也行不通,时间太紧,匆匆收买一个人,难保他不会突然反悔,到时不仅杀不了纪钦昀,还会打草惊蛇。”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
林曼昕想了想,说道:“兴许还有一个办法,在纪钦昀离开纪公馆的时候下手,出其不意。”
陈斯珩听出了她的意思,“那就好办了,你们不是派了人监视纪公馆吗?否则你也不会知道我最近频繁出入那里,来向我打听这事。”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监视的人和暗杀的人特长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公馆外边监视,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不等到准确的时机,负责暗杀的人不会现身行动。”林曼昕说着,又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有一点庆幸,你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懂,想来不是我们这种人。”
陈斯珩故作不高兴的说:“我的确不是个废话连篇的人。”
“生气了?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林曼昕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办法弄清楚纪钦昀的行程安排。”
“纪钦昀这个人深居简出。”陈斯珩说,“不过,我倒是见他出过一次门。”
“什么时候的事?”
“早前的事了,那一次,纪钦昀是和吴锡浦夫妇在外边吃饭,吴锡浦也叫了我去。”
林曼昕回忆着问:“是不是那天,在76号的院子里,我说请你吃饭,可后来你跟吴锡浦走了,那一次?”
“是的。”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林曼昕问,“你最近频繁出入纪公馆是因为什么事?”
“这事我不能说。”
“没关系,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林曼昕说,“你的长处是财务和投资,又是聂辰轩器重的人,而聂辰轩又是黎仕邨的亲信,想必是他们想借着纪钦昀的帮派势力做什么生意。可纪钦昀又不放心,于是便需找个既通此中门道又断然不敢瞒他的人了解运作的细节,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你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陈斯珩说,“可聪明的女人不讨人喜欢。”
“不讨喜的是自作聪明的女人,和聪明的女人可是两回事。”
陈斯珩笑着反问了一句,“你跟我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还不是自作聪明?”
“我还不是为了能多留你片刻。”林曼昕随之站起身来,“其实,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都不会拒绝。”
陈斯珩站起身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说话间已然走去了门前。
“愿信我一句话吗?”林曼昕在他临出门时,从身后抱住他,踮起脚尖,微凉的脸贴去他的颈侧,“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你。”
“你是想拉我入伙吧?”陈斯珩推开她缠在腰间的一双手,“我可不会去过刀尖上的日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斯珩不等她说完,便紧接着一句,“放心,如果我知道纪钦昀什么时候出门,会提前告诉你的。顺便提醒一句,让你们的人多盯着纪公馆的后门。”
“为什么?”
“纪公馆后院的草皮明显看得出车辙的隐痕,有许多道,车轮的宽度。登门拜会的人不会从后门出入。就是身份特殊需要避人耳目的客人,也不会频繁出入纪公馆。所以,多半是纪钦昀和随从的车留下的痕迹。”陈斯珩说完,不等林曼昕再问,便已然出了门去。
离开诺曼底公寓后,陈斯珩寻了一处路边的电话亭,往南野凉子留给他的号码挂了一通电话,将眼下黎仕邨等人私下所做的事告诉了她。
南野凉子于此没有多说,只提醒,他暗中将此知会她的事务必保密。
陈斯珩由此看得出,南野凉子清楚黎仕邨背后关联着特高课和梅机关高层的利益。他猜测南野凉子在这件事上不会有所干预,多半只会暗中搜集证据留作日后之用。
这在现下于陈斯珩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他既已将如此重要的事暗中告知南野凉子,多少会添几分她对自己的信任,也能叫她看到自己这个眼线的价值。毕竟、一颗有价值的棋子才会被用心保存。不止如此,就算黎仕邨这些人眼下的事败露,南野凉子也会保住自己不受过多的牵连。这也是多留了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