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仕邨在明面上给了庞禹盛一条生路,更是利用自己的人脉,替他在南京安排了一个职务,于人前显得是有情有义。
只不过,在此之后,黎仕邨又将庞禹盛离开上海的时间告诉了吴锡浦,且话里暗示,不论吴锡浦有何安排,他都不会过问。
对于黎仕邨而言,庞禹盛到底是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故而,黎仕邨是不放心这样的人活着的。而他如此安排,既是借着吴锡浦代劳除了隐患,反过来又卖了吴锡浦一个人情。
但经此一事,黎仕邨也意识到,庞禹盛与吴锡浦相斗落得如此下场,往后再要想扶植一个人来制衡吴锡浦便难了。不止如此,纪钦昀死后,吴锡浦非但无所收敛,更是越发嚣张,这令他不免觉着此人早晚会是自己的一个祸患。
这天,已然入夜,黎仕邨办公室里的灯光依旧亮着,聂辰轩在院里抬头见了,于是又返回主楼,上了楼去。
黎仕邨见聂辰轩来,问道:“这么晚了,你也没回去吗?”
“原本是要走了,可见着您这里还亮着灯,便想着来看看。”聂辰轩弯腰望着茶几上的陶炉,揭开上边铁壶的盖子,凭着腾起的水蒸汽判断着水温,边沏茶边问了句,“您是在为情报处长的人选为难吧?”
“若只说这个位子,倒也并非没人可以顶替庞禹盛。”
聂辰轩接过话来,“不易考量的是,顶替这个位置的人会是什么立场。如今庞禹盛这般下场,短时内您要再扶植起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只怕是有些难。”
黎仕邨蹙眉说道:“我也正为此烦心。”
聂辰轩一面倒出一盏茶来,递去黎仕邨的面前,一面说道:“我近来听见不少传闻,吴锡浦仗着自己是76号的警卫队长,在各处赌场强收保护费,纵容手下四处敲诈打劫,甚至绑架富商勒索赎金。公董局、工部局、市政府,告他的状子都快堆成山了。”
“他这个人是见着钱便昏了头。我们绑架勒索总要事先弄清楚哪个动得哪个动不得,他倒好,不问一二,就连在日本人那边有利益关系的也只管绑了去。”黎仕邨悻悻的说,“如今日本人对他也是诸多不满,为此还对我多次责问。”
聂辰轩说道:“我倒觉着,您非但不必为此劳神,反倒可以对吴锡浦愈加纵容。”
黎仕邨不解的问道:“若是如此,岂非让人觉着我管不住他吴锡浦,更要让日本人觉着我这个主任无能?”
“未必,”聂辰轩说,“吴锡浦这个人一贯嚣张跋扈,您越是纵容,他便会越加放肆,如此一来,势必要处处树敌,早晚会叫他没了立锥之地。到时,再要对付他便是轻而易举。”
“话虽如此,但要没了吴锡浦的势力,于76号也非好事。”黎仕邨说。
“我以为,76号虽说眼下还要借着吴锡浦的势力,但这并非长远之计,毕竟吴锡浦的那些门徒不是谍报出生,76号既是情治机关,终究不能叫人觉着是鱼龙混杂。”
黎仕邨捏着手里的茶盏,方才递到嘴边,又悬在了面前,“你接着说。”
聂辰轩一面往茶壶里添了水,一面说道:“这茶壶里,添的水越多,茶、自然就越清淡。”
黎仕邨已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策反吸纳中统、军统那边的人?”
“不止是吸纳,更可借此对吴锡浦分权。”
黎仕邨饶有兴趣的放下茶杯,静静地等着聂辰轩说下去。
“这些吸纳进来的人必定要有所安排,如此一来,新增部门便是情理之中。”聂辰轩说,“到时,只消成立警卫队第二大队,那如今的警卫队自然就需改编为警卫队第一大队,无形之中便分了吴锡浦手里的权,而整体上的人员扩充,也变相削弱了吴锡浦在76号的势力。”
黎仕邨仔细思忖了一阵,说道:“你这办法倒是的确值得考虑。”他说话间端起茶壶,倒出两盏茶,一盏递去聂辰轩手里,“眼下还有一件事,我有个想法,需利用吴锡浦家里那只雌老虎,你与我参谋参谋。”
聂辰轩双手接过茶盏,细听黎仕邨于此接着细说了下去。
此时,另一边,胶州路云香里38号的前楼,陈斯珩坐在一张樱桃木椅上看着报纸,顾婉言坐在沙发边专注地削着一只苹果。
陈斯珩见她削了许久也不见削好,于是合上报纸看了一眼,不禁笑道:“你这果皮削的只怕是能透光。”
“本就是能透光的。”顾婉言扯下一节果皮,举向头顶的灯光,“你来看看。”
“知道能透光,我又不是在夸你。”
顾婉言斜了他一眼,将削好的苹果摆在茶几上的盘子里切成六瓣,又仔细的剔去了果核,“可以吃了。”
陈斯珩伸手去拿,让顾婉言在手背上轻拍了一下,拿起盘子边沿的一只两齿叉,叉了一块苹果,递去他手里,自己叉起一块苹果,却始终悬在面前。
陈斯珩见了,不免问道:“你今天不是去了玫瑰理发厅做头发吗?”
顾婉言说道:“我见了罗行知。”
“‘渔人’有什么指示?”陈斯珩问。
顾婉言说道:“上级建议我们尽快办结婚证。”
“这建议是对的,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几个月了,周围的人又都知道我们有那种关系,照常理,你是该着急催我结婚才对。”陈斯珩说,“这事我会安排好的,这个礼拜天,我们就去办结婚证件。至于婚宴,免得节外生枝,我看就不用办了。到时候,我准备几份礼物,送去给黎仕邨他们,借此知会一声。眼下非常时期,不办婚宴,也说得过去。”
“我听你的安排。”顾婉言脸红的一句。
陈斯珩见了,提醒道:“在外人眼里,我们已经是有那种关系了的,结婚这事,你在人前提起时不能表现出羞涩,该让人觉着是如释重负。”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心里也有数。”顾婉言端起盘子伸手递去陈斯珩面前,鼓着嘴一声,“吃苹果。”
陈斯珩不紧不慢的叉起一块苹果,又说道:“既然结婚了,那往后再楼上楼下的分开来住便不合适,你得要搬下来一起住。”
“我知道。”顾婉言说,“那楼上的房子呢?”
“我打算空着。”陈斯珩说,“既然是结婚,总要添置一些新的东西,有些旧的东西正好搬去楼上,这样、那间房用来堆放杂物,不租出去也就合情合理了,省得这楼里多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来。”
顾婉言微一点头,转而说道:“眼下,第二阶段茧蜂计划已经完成,庞禹盛离开76号已成定局。对你来说,往后虽然少了一个威胁,但原本庞禹盛和吴锡浦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存在了,接下来,76号内部的人际关系恐怕会有许多变化,你要小心相处。”
“我知道。”陈斯珩说,“黎仕邨失去了庞禹盛这颗制衡吴锡浦的棋子,接下来想必会有其他安排,他和吴锡浦之间的关系如今有些微妙,我会尽可能避免卷入其中。”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计划又更进了一步。”顾婉言言语间长舒了一口气,一副满是憧憬的笑脸,“等到任务完成的那一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陈斯珩问。
“延安。”顾婉言憧憬着说道,“在那里,都是我们的同志,不用再伪装。过去我还听社保派来的同志说,在陕北,军民一起工作、劳动,大家互帮互助,不分彼此,就像一家人。”
陈斯珩在她的言语间想象着那样一番景象,一丝憧憬油然而生,却又不确定的小声问了句,“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顾婉言说。
陈斯珩又一阵沉默,他极力的放下心里升起的憧憬,一如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刻,他时时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在这阴霾笼罩的上海,凡事都需以最坏的结果来准备,一切的憧憬不到最后一刻都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