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禹盛离开上海这日恰逢是礼拜天。昨日半夜里,他便开始收拾屋子。在前楼和卧房之间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数。住在楼下的沈寒青本就难眠,叫他这些声响弄得亦是一晚没睡。
清早的时候,听着外边早点摊贩的叫卖声,沈寒青索性提着食盒出去买了早点回来,送去了楼上。
前楼的门敞着,庞禹盛的太太陶默君独自坐在窗边,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围了一只蓝狐围领,一双纤细苍白的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如平日一般盼着太阳出来,好叫这房里添一丝温暖。
她听着动静侧过脸来,望见沈寒青,温婉的一声,“沈先生。”
沈寒青微一点头,从食盒里端出早点,“我买了早餐,趁热吃一点。”
“谢谢你了。”陶默君站起身,走去桌边,揭开一只搪瓷汤盆的盖子,盛出豆浆,又将油条、生煎馒头和“老虎脚爪”分别装进盘子里摆在桌上。
“我去叫禹盛兄来。”
“不用了,让他自己静一静好了,这个时候,谁也劝不了他的。”陶默君说话间无奈地看了一眼腕表。
沈寒青也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时间,问了句,“几点的火车去南京?”
“十一点,还有三个半小时。”陶默君递了筷子去沈寒青手里,这才在桌边坐下来,拿起一只“老虎脚爪”,掰下一小块,放进碗中的咸浆里,宛然自语的细声一句,“我倒是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沈寒青没有说话,手里一双筷子始终悬在碗的上方,俨然积分呆滞。
陶默君一只手轻摁在心口,侧过脸去,一连轻咳了几声,这才又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活得透不过气来。”
沈寒青转而问道:“南京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陶默君微一点头,“住的地方已然安排好了,禹盛的差事还不清楚,想来到了南京,还需等些时日。”
“如此也好,到了那边,先熟悉一阵。”沈寒青掩不住伤悲,落寞的一句,“往后,想来是难得机会再见了,你要多保重。”
“你也需珍重。”陶默君勉强一丝浅笑,笑里却尽是凄婉。她瞧了一眼门外,又细声说道:“有句话,兴许我说出来是多事,但还是想与你说。”
“你的话我历来都是记在心里的。”
陶默君细微的一笑,面上却是一丝郁色,“生逢乱世,无有祸事便是万幸,你千万不要步了禹盛的后尘,凡事当三思而后行,当忍则忍,当避则避,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沈寒青微垂着头,抑郁的低声一句,“我晓得的。”
正说着,庞禹盛提着一只小皮箱走了进来,手里的皮箱摆在一旁的茶几上,箱子里边一阵叮咛哐啷的声响。
“这里的东西,除了银元金条,都不要了。”庞禹盛俨然是赌气的说道,“就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其他的,等到了南京再重新置备。”
陶默君抬起头来,温婉的一笑,“也好,我身子弱,帮不了你,少带些行李,路上也轻便些。”
沈寒青这时说道:“禹盛兄,先吃早餐吧,我方才本要去叫你的,见你正忙,便与嫂嫂先吃了。”
“如今也就只有你还念着与我的旧情了。”庞禹盛一面坐下来,一面说道,“早知道,当初要是听了你的劝,兴许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沈寒青宽慰道:“人终有命数,兴许度过这一劫,你此去南京,往后更有起色也说不定。”
“哪里还会再有什么起色,我得的不过就是一处闲职。”庞禹盛落寞的一笑。
陶默君一旁站起身来,“你们先聊,我有些乏,先去小睡一会儿。”
“你去吧,下午还有七八个小时的火车要坐呢。”庞禹盛说道,“出发的时候我再叫你。”
陶默君微一点头,没再言语,只朝沈寒青浅浅一笑,去了卧房。
庞禹盛这时又对沈寒青说道:“往后,你要对那个陈斯珩多加防备。”
“我知道。”沈寒青克制着不去望陶默君的背影。尽管这一面之后,已不知几时还能得见,但他还是忍住了,接着庞禹盛的话说道,“我也觉着,这一回,吴锡浦是早就盘算着给你设了局。恰逢我那时去探陈斯珩的口风,他就将计就计引我们上钩。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陈斯珩与吴锡浦本就交情不浅,何况此前与你又有过节,他会和吴锡浦合伙来算计你也是情理之中。怪只怪、我们轻看了他,大意了。”
庞禹盛放下手里的半只生煎馒头,擦了擦手,说道:“这个陈斯珩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还在怀疑他的身份?”沈寒青说,“可你此前不是也查过了吗?”
“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才越是可疑。”庞禹盛说,“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什么事?”沈寒青问。
“当年,陈斯珩的父亲陈秉哲是有通共嫌疑的,只是始终没有查到他通共的证据,且他当时在各界人脉甚广,因而碍于此,始终不好动他。”庞禹盛说,“可就在那个时候,陈秉哲忽然就去世了。”
“你是说,这个陈秉哲是被暗杀的?”
“很有可能,而且手法很很高明,想来是下了什么药,令陈秉哲死于心脏病突发,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对此怀疑。”庞禹盛说,“陈秉哲若果真是死于暗杀,那就足以说明他通共的嫌疑不小。”
“可这与陈斯珩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寒青不解的说,“此前聂辰轩和你都查过他的底细,过去这些年与他往来的人也都没有问题。”
“这才是可疑之处。”庞禹盛说,“你想想,陈秉哲生前有不少世交,去世之后,他留下的升恒纺织公司又濒临倒闭,此间却没有人念及旧情帮陈斯珩一把,这是为什么?”
“要么是世态炎凉,要么……”沈寒青顿了顿,“要么就是陈秉哲的那些朋友对他的身份略有所知,猜到他的死有蹊跷,看出了此中的利害,未免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从而避之。”
“还有,陈秉哲果真与地下党有勾连,为什么他死了之后,地下党始终没有安排于陈斯珩有所关照?就连升恒纺织公司倒闭,也没有任何人在暗里帮他一把。”庞禹盛说,“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刻意避免和陈斯珩的接触,目的就是为了对其保护,也正是因此,聂辰轩和我先后对陈斯珩暗中调查,却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查出来。”
“这般分析确是有些道理。”
“这还不止,”庞禹盛又说道,“几年之后,吴锡浦在陈斯珩家住的胶州路一带行动失败,紧接着,陈斯珩便经由吴锡浦介绍认识了聂辰轩,再之后又得到聂辰轩的赏识,进入76号。这前前后后,你不觉着都像是安排好的吗?”
“这些你和黎仕邨说了吗?”沈寒青问。
“我也是这两日才想到的。”庞禹盛说着,又提醒道,“这些话你也不必去对黎仕邨说,这种时候,没有证据的猜测说出来只会自找麻烦。万一叫陈斯珩知道,定然会要先来算计你。如今他背后不仅有吴锡浦和聂辰轩,还有他未婚妻和虞若卿的交情,你和他斗少不了要吃亏。我就是输在过去没明白‘隐忍’这两个字。”
沈寒青转而宽慰道:“听闻汪先生即将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想来正是用人之际,以你的才干……”
庞禹盛落寞的一笑,“黎仕邨特意给我在南京安排了一处闲职,此中的用意便是很清楚了。加之他与汪先生是有私交的,你觉着汪先生会不顾黎仕邨的安排来重用我吗?更不要说汪先生是要借着黎仕邨来制衡邹道山的。”言罢,又不甘的长叹了一声,“我是已无机会了。”
沈寒青知道,庞禹盛既已看得这般通透,宽慰也是多余。
这日上午,庞禹盛与陶默君离开时,沈寒青没有远送,他于晒台上低头凝望,望着阴沉的弄堂里那柔若柳丝的身影,听着那渐远的轻咳,不忍离别的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