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东林巨擘,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大吏,论科名、论资历都不在史可法之下,这些政治能量加在一起,就连手执南都生杀大权的史可法也倍感压力。所以这些人的意见他不得不重视,而且他自己也是东林党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史可法沉吟半晌后方道:“学生以为择贤亦非不可。只是伦序有常,舍长立贤尤恐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就会生变,此国难之际,朝纲纷乱,则贻害无穷!学生心中实在难以抉择……”
钱谦益见史可法意动了,知道有戏,他笑着说道:“适才厅内诸公已大致总结了福藩之七大不可立,每一样皆非人君所为,福藩如此不堪,实在不可立为君,我辈东林君子一体同心,皆明此理,又有复社小辈一致宣讲潞藩之贤,即便有少数的冥顽不灵,心有异议,等大位一定,雷霆之下谁还能翻了天去?”
“虽然如此,学生还是怕有人不服,导致朝纲不稳。”
“道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钱谦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
“容学生再想想,再想想……”史可法却只是沉吟,负手徘徊,一时下不了决心。
史可法虽是东林一员,终究是个有操守的大臣,虽然立潞藩更符合他的利益,但于国却难说。东林诸公选出这么一个结果,确实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也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册立福藩,无论是伦理上还是法理上都足以服众,偏偏势力庞大的东林君子们不同意。册立潞藩,东林君子们是满意了,但“舍亲立疏”的做法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堵住天天人悠悠之口的?
潞藩贤于福藩?——哄鬼呢!除了琴技音乐高超,他还有什么本事?难道要再选一个南唐后主出来?
福藩和潞藩谁贤谁愚并不重要,这一点史可法很清楚,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号召天下的旗帜,一个不和君子们争权的傀儡,不论立谁为君,重要的是不会妨碍他们掌握手中的权力!
但是诸位东林君子的选择却让他预感到,这次“选嗣”如果搞得不好,必将导致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
这种预感源自“选嗣”背后隐藏着的玄机——东林君子与福藩的过节,确切地说,是前辈东林与老福王朱常洵的旧怨难解,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当年神宗皇帝想立不是长子的朱常洵为皇太子,但是东林们却以嫡长子继承的祖制坚决不同意。
当初为了阻止朱常洵继承大统,东林诸人可以说是不惜血本,与神宗皇帝、郑贵妃(朱常洵生母)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国本之争”。神宗为此处置了三百多名官员,近一半遭罢免乃至流放。最后神宗甚至以“怠政”进行抗议,但还是无济于事。东林君子矢志不渝,凭借慷慨赴难的勇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是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拉锯战,神宗皇帝最终还是屈服了,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册封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朱常洵同时被册封为福王。
山水轮流转,朱常洵虽然死了,但新福王朱由桦是否会“反攻倒算”,东林党人心里没底。与其拿自己的政治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冒险,不如索性将福王父子得罪到底!
东林君子们“倒福”的气焰甚嚣尘上,咄咄逼人,这让有些优柔寡断的史可法十分举棋不定。
“何必再想?事已至此,难道还有什么可说?”
“哎——”史可法长叹了口气,他本质上算不得东林党人,却是东林党元老左光斗的门生。他对东林党人的顾虑感同身受:万一成功登位的朱元璋果真翻起旧账,东林君子必广受牵连,自己虽非东林党人,与复社瓜葛也不深,福藩若是继位,说不定就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自己说不准也会跟着东林党人一起倒霉。
即便自己无所谓,以东林、复社在留都上下的影响力,如果立福藩继统,只怕他们也绝难同意。
于情于理,史可法都要掂量掂量东林党人的担忧。但是,本来就气息衰弱的大明余脉,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的任何举动,都牵动着大明的命运!
若是举措得当,朝廷兴许能保住江南半壁,自己也可名垂青史。倘若举措不当,丢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不说,只怕便是遗臭万年的下场了!
站在十字路口的史可法,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肩负重任却又如此无助。眼前就像是有一张巨网,一张令人无所适从又难以逃脱的巨网。
思索良久后,史可法决定暂且先让一步,他斟酌着语气道:“这样吧,学生先写一封书信给凤阳总督马士英,极言福藩之不可立,再与此人约见一次,面议商谈,诸位以为如何?”
马士英是凤阳总督,乃天下督抚中首屈一指者,凤阳乃大明龙兴之地,太祖高皇帝便是由此走出,成就的帝业。伴随着大明王朝的建立,凤阳也被钦定为中都,地位之重要可见一斑。
守卫中都的黄得功、刘良佐和高杰等三镇近十万兵马,名义上都是由马士英节制,所以马士英对“立嗣”的看法就比较重要了。
“也罢,就这样吧。”钱谦益虽然拥立之心很是心切,但最终拍板还要看史可法,目前来看史可法显然已被说动,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决,颇让人着恼,当下他站起身来,冷然道:“还望道邻不要拖延,此是天下第一大事,十分要紧!”
“当然,学生定早日促成此事。”
“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
众人起身,彼此揖让而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