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年近四十,算是盛府的老人,在寿安堂的奴仆里,仅次于老太太的贴身女使房妈妈。
按照奴仆私下的惯例,每每院里进新的女使,都会送至家里各处熟悉一番,这些调教事宜往日都由最老资格的房妈妈负责。
“也怪我,前些日子疏忽了。”
房妈妈看着跪在地上、被训斥得眼红的李家的,主动揽下责任。
她这一开口,也是给老太太台阶下。
正气头上的老太太却不领情,“再如何,凭着家里有那么多女使婆子,怎安排她去给提哥儿送吃食?难不成是欺我?”
主辱奴死!
老太太最后一句直接吓得堂下两人满脸惊骇。
房妈妈当即跪下,脸绷得紧紧,低着头,不敢喘一口大气。
李家的则连连摇头,看向老太太,眼眶通红,欲言又止,磕了数个,才道,“老祖宗,奴婢怎敢?奴婢怎敢啊?”
悲鸣凄厉,热泪不止!
李家的也是心里憋屈,不然靠演是演不出如此情绪的。
前些日子,院里老太太身体抱恙,房妈妈须得跟前伺候,原本属于房妈妈负责的额外事宜便交由她,新来女使小蕊她是直接安排给一位有经验的女使带的,不成想,出了这档子事。
其实,小蕊被安排做什么事不重要,那些个潜规则,有几个奴婢没经历过?
心气高?
磨的就是心气高的!
关键是这事竟被老太太知晓。
老太太自然不会屈尊找下面人的错,只会找她这个领头女使的错,只能合该她挨训。
无妄之灾!
见李家的情绪激动,一脸的冤枉,老太太上了年纪,不再像以往能狠下心。
老人家这么口气,气散了,便不想多计较。
或许真如李家的所说,是下面人安排疏忽,她暗暗思忖,安慰自己。
空气安静了会,两女使如跪针毡。
“罢了,罢了,左右提哥儿向我道了谢,我倒承你的情。”老太太摆摆手,语气略带打趣。
听到这话,两女使悬着的心稍稍放了放,但依旧低着头,不敢瞧老太太一眼。
“行了,你出去吧,让那个叫小蕊的女使进来。”老太太摆了摆手。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事情到底如何,还得听听另一个当事人的说法。
“谢老祖宗。”
李家的又磕了一个,在房妈妈的搀扶下,倒退着出了中堂。
老太太刚才那一下,真真吓到她,腿直发软,好似时光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的大娘子端得是说一不二,威严刚韧。
……
此时,葳蕤轩
也是稀奇难得,盛纮昨个竟在此处过夜。
他宠妾灭妻在扬州府是出了名的,大娘子王若弗被扬州府一众官眷笑话了数年。
“提儿?他病好了?”
盛纮正由王若弗伺候着穿官服,听到院里女使来报,很是惊讶。
前些日子,叶提虽犯了错,可毕竟是他亲外甥,得知叶提药石难医、命不久矣那晚,他伤心了好久,林噙霜换着花样,几番服侍才缓解。
“禀大官人,奴婢瞧着像是病愈了。”领头女使刘妈妈回道。
盛纮脸色微沉。
王若弗脸也不怎么好看,手上帮盛纮穿衣的动作不停,目光却不停地瞄向盛纮双眼。
突然安静了几个呼吸。
盛纮皱着眉,似是纠结,摆了摆手,道,“让他回…”
随着他的话,王若弗适才心里产生那点郁结正要消解,下一息,盛纮又改口,“算了,让他进来吧。”
霎时,她心情很不美丽,重重地哼了声,甩手不干,坐到一旁,让身边的女使去帮盛纮继续穿衣。
对此,盛纮只能无奈笑了笑,目光一直瞄向门口。
对这个外甥,他算是很上心,只因他的亲生母亲春小娘。
春小娘对他的养育之恩,待他的好,他永世难以忘怀。
可惜春小娘走得早,他便将这份恩情转到亲外甥身上,叶提在盛府的吃穿用度比起府里的哥儿姐儿那也是不遑多让。
没一会,刘妈妈斜后方跟进来一个叶提。
过了门槛才两步,离盛纮和王若弗还有好一段距离,叶提行跪拜礼,唱喏道,“外甥叶提请舅舅、舅母安。”
在老太太那儿,跪拜礼不显过分;可在盛纮这,格外隆重。
要知道,往日里,叶提请盛纮和王若弗安不过是行叉手礼。
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尊敬,盛纮自是喜笑颜开,连王若弗绷着的脸都不由松解了几分。
“好好,提儿有心了,快起来。”
完成着装的盛纮一边笑着让叶提起来,一边坐到正堂主席上,王若弗旁。
叶提起身,上前几步,同样离着两人两步时,躬身再行叉手礼。
盛纮笑得嘴都咧开,看了自家大娘子一眼。
这下,王若弗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她以为叶提是为了请罪,才行如此大礼。
“不必多礼,外甥快坐。”她招呼道。
叶提一番大礼早将她心里郁气打散大半。
她想着叶提既愿主动俯首请罪,那她自会留着叶提几分体面。
倒可惜了刚才准备的一番话,王若弗暗暗腹诽。
察觉到自家大娘子的情绪转变,盛纮也轻松不少,他看向叶提,仔细打量。
虽仍有些许病容,但双目有神,气度自若,不复往日局促,不卑不亢。
“提儿,你这病好了?”他笑着问道。
叶提对上盛纮的目光,点头道,“不敢瞒舅舅,身上仍有几分酸乏,却不似前几天,能走能动。”
“那便好,那便好。”
盛纮心情更不错。
接下来好一会,叶提被盛纮和王若弗轮流关心,这个说明日让郎中再瞧瞧,那个说要注意吃食。
几番对话,没一句涉及叶提想了解的事。
可紧接着,像是热完场,盛纮和王若弗不着痕迹地看了对方一眼,王若弗正要开口,盛纮抢先道,“提儿,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得好。”
这话里有话。
叶提心里咯噔一下。
终于来了。
可他一无所知,不好接啊。
“敢问舅舅,要外甥说清什么?”他不假思索,起身问道,神情很是诚恳。
本就不清楚,除非前身的记忆有缺陷,否则他就是不清楚。
盛纮一愣。
王若弗性子急,当即攥着拳头,面含三分煞气,蹙眉问道,“你大姐姐聘宴那天,你撺掇三哥儿与人比赛投壶,不是六丫头,那聘礼差点输掉,让你去与你大姐姐把话说清楚,道个歉,不该吗?”
她这般要求,比起昨夜对盛纮说的逐叶提出府,已是轻了太多。
盛纮连连点头,诧异不解地望着叶提,眼底亦有愠怒。
莫不是装傻充愣,想把这事混过去?
两人的注视下,叶提定住。
原来如此,事由竟是这样。
既这般,那前身的记忆就没有缺陷。
不过,事实并非王若弗所言!
他当即退了两步,忽地跪下,挺胸直背,目光毫不退却地对上两人的视线,朗声道,“圣明舅舅、舅母容禀,外甥从未撺掇三哥儿与人比赛投壶,不知何人诬陷,竟让舅舅、舅母如此误会外甥,请舅舅叫来那人,如不道个黑白,我必不罢休!”
葳蕤轩中堂上回荡着少年清脆的声音,如金石一般,决心可见。
盛纮,王若弗,一众女使,皆愣住。
一时间,格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