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儿?”
见叶提愣神,老先生又唤了声。
倒不似生气,而是有点担忧,怕叶提因病坏了脑袋。
盛长柏也悄摸摸用肘戳了戳叶提。
闻声回过神来,叶提强压下心里的惊喜、好奇,作揖恭敬回道,“先生,学生只昨日看了《论语》和《周易》几篇。”
“哦,你已开始读经了吗?”老先生有些许诧异。
叶提这孩子,他很是喜欢。
起初,他以为通判府临时塞进来的是个不像样;后来,叶提发奋读书,勤勉刻苦的态度打动了他。
是以前身虽笨拙,可老先生在课业上多有宽宥,于学问更是不吝指教。
他的印象里,在学业上,叶提并非冒进之人,不然往时也不会连着日数追他请教《孟子》。
适才,叶提心中已有计较,当即又拱手道,“不敢瞒先生,学生自知天资有限,已决定参加诸科。”
“嗯?”老先生微驮的腰背霎时挺直,深邃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叶提,沉声问道,“改考明经吗?”
宋代科举,除却恩科、制科等非常设之科;常设之科为进士科、诸科,进士科不用赘述,纵观宋史,诸科分为九经科、五经科、三礼科、三传科、《开元礼》科、三史科、明法科及新科明法、明经科、学究科。
以上种种,自唐至今,进士科和明经科为诸多士子看重,这也是老先生听到叶提放弃进士科,第一时间问他是不是选择明经科的原由。
叶提却摇了摇头,深深作揖,道,“先生教诲之恩,学生铭记五内,怎奈学生资质实在拙劣,只能取巧改考九经。”
“什么?”
老先生终于沉不住气,胡子一吹,眼一瞪,莫名倒有几分可爱。
一旁的盛长柏也是满眼的不解惊愕。
空气安静了会儿。
老先生到底是有春秋、有修养的,他捋了捋白须,道,“提儿,九经科听着是简单,考却不简单,九本儒家经书,每一本须得熟练背诵,每个字须得深明其义,你多年学习,诗赋、文论、时策皆已涉及,何苦转头去挨这诵背之苦呢?”
老先生字字珠玑,言辞恳切,没一句皆是为叶提着想。
深知老先生于前身的关怀,叶提也不想在其面前扯谎,可在刚才明白自己有捷径可走时,他已确定自己的科举方向。
当即,他跪下,行大礼,歉然道,“学生无奈之举,辜负先生教诲,请先生责罚。”
盛长柏看得骇然。
这、这,怎么局面成了这样?
只是来告别啊。
老先生望着跪着的叶提,心里慨叹叶提的诚实,也心疼这孩子未来的路。
又安静许久。
老先生闭上眼,冲两人甩了甩手,道,“罢罢罢,去休,去休。”
叶提站起,与盛长柏躬身行礼,郑重告别。
走了好一段路,盛长柏身上的压迫感才消失,他看向身侧沉默的表弟,想了想,还是说道,“表弟何须当面说明,自私下改换也无妨。”
叶提看了他一眼,望着周遭的景观,轻叹了声,“先生待我不薄,我必敬之以诚。”
盛长柏默然,细细一品,点了点头。
又一番蜿蜒徐行,似乎路比来时短了不少,两人都走得慢。
出了大门,才要上马车,忽听到身后喊道,“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叶提和盛长柏转身,只见一小仆抱着一四四方方的木盒,吃劲却稳当地小跑过来。
叶提一个眼色,富桂当即上前,去接小仆手里的盒子,小仆却绕过他,到了叶提跟前才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躬身道,“小郎君,先生让我交给你。”
叶提接过盒子,盒子不小,挺重,是半开着的,一眼便能瞧到里面的物件。
是数本书,第一本为《五经正义》。
这是唐孔颖达主编的,五经指的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除了这一本,下面该是对九经其余经书的注疏之作。
捧着这盒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叶提眼眶逐渐泛红。
古代这种质朴的师生关系,实在让他心底触动!
书啊,古代的书籍多么珍贵,凡有点历史知识的都知道。
一旁的盛长柏看得暗暗羡慕。
《五经正义》,家里倒有,可盛纮轻易不会让他碰。
沉默片刻,叶提将盒子交给一旁的富桂,撩开腿前的袍子,重重跪扣一拜,又高声道,“学生谢先生大恩!”
此时,晨辉尽洒,染着金色的大门前,众人瞩目所在,少年郎拜谢师恩的画面深刻难忘。
……
几日后
自那日拜别先生,叶提一直闭门苦读,倒似回到从前一般。
只一处有些不同,让院里的丹橘和金妈妈觉得怪异。
表少爷总会在早晚时分,绕着院子学青蛙跳,或是双手撑地做那羞人的起伏动作。
这天,丹橘服侍这刚出了汗的叶提洗漱着装。
“天愈发凉了,哥儿该多穿一件才是。”
叶提早让丹橘和金妈妈改口,成天表少爷表少爷的叫着,听着都生分。
如无意外,这两位加上小厮富桂,算是他能独立出府前的班底。
几日相处,丹橘和金妈妈也浅浅摸透叶提的性格。
和善,没多大主人架子;言语幽默,不像下人里传的那般。
“再过些时日吧。”叶提闷声道。
闷声是因为丹橘拿着热毛巾在给他擦脸。
“也行,奴婢早早给哥儿备好了,这几日再多晒晒。”
丹橘似乎很开心。
能不开心吗?
叶提院子那能比寿安堂?
寿安堂什么规矩,这里什么规矩?
加之时时能瞧见这俊俏好容颜,心情就很难变差。
她却不知,潜移默化地,只几日,她都要把自己来的目的忘掉。
“好。”叶提任她摆弄着穿衣,瞄了眼外面,问道,“怎么?早食还没送来吗?”
“方才葳蕤轩来人,请哥儿去与主君、大娘子同用早食呢。”
丹橘将最后一件袍子为叶提穿上,又绕着细瞧了圈,眼里卜灵灵闪光。
“哥儿生得真是好。”她忍不住赞道。
“嗯,大家都这么说。”
叶提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叮嘱,直直往院外去。
没一会,便到了葳蕤轩。
这回,葳蕤轩的女使可不会再不长眼地拦下去通报,恭恭敬敬地引叶提进去。
“提儿来了。”
远远瞧见叶提,盛纮就出声,似乎心情不错。
扬州这边打点妥当,再去润州一趟,他就起身入京。
再有,那日盛家锦袍少年郎跪谢师恩的事为扬州文人士子传作美谈,一众清流盛赞,盛纮也得个家教好的名声。
桩桩喜事碰在一起,自是好心情。
“外甥请舅舅、舅母安。”到了跟前,叶提作揖道。
“好好,坐。”盛纮乐呵呵招呼道。
叶提没立即坐下,而是冲盛长柏和盛如兰道,“二哥哥好,五妹妹好。”
盛长柏和盛如兰当即回礼。
这一番,叶提才坐下。
书香门第,清流之家,最讲规矩,一顿早食,除了碗筷羹勺的轻动声,没一人说话。
一刻钟后,盛纮和王若弗坐在罗汉床左右,叶提坐在盛纮左手下席。
盛长柏和盛如兰则自回屋做自己的事。
像是有事吩咐啊。
瞧着架势,叶提心里有数。
盛纮和王若弗对视了眼,最后是王若弗先开口,问道,“提儿最近身体可好?”
这问得是个什么?
叶提诧异,略显无奈,回道,“谢舅母关心,外甥无恙。”
盛纮无语瞥了自家大娘子一眼,看向叶提,带着笑容,道,“好了,提儿如今是眼明聪慧,何必藏着掖着?”
叶提当即起身,拱手道,“舅舅过誉,不论何事,舅舅但讲无妨。”
盛纮满意地点点头,暗暗得意地看了王若弗一眼,道,“提儿,确有一事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