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走得不快,车驾缓缓驶过闹市,往西城去。
盛纮脸色有些阴沉,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
叶提坐在他左手边,泰然自若。
车厢里安静得很,车毂转动的声音隐约可见。
好一会,盛纮似是理清思路,问道,“你何时发觉不对的?”
叶提侧过身,正对他,“舅舅,刚才先生也说了,那日卫小娘分娩,先生曾询问是否有请过郎中看诊。”
盛纮依旧目视前方,语气也不变,继续问道,“只这一个,你便去查?”
叶提笑笑,反问道,“舅舅这是怀疑外甥?”
盛纮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意味不明。
两人对视好一会,盛纮未在叶提眼中看出一点不对,叹了声,“罢,且看你葫芦卖的什么药?”
“舅舅圣明。”
叶提赞了句,却让盛纮瞪了他一眼。
没一会,车驾停至一处酒肆前,西城不算富人区,也不是贫民窟,这酒肆环境马马虎虎。
“怎地在此处?”
盛纮一下车,便皱眉。
“舅舅勿怪,此中缘由,容后再禀。”
叶提解释了句,引着盛纮往里走。
那酒肆的主家一见两人这等富贵穿着,当即笑着迎上来,作揖行礼后,谨慎问道,“贵客…”
“已定了雅间,主家不必麻烦。”
叶提给了答案。
主家见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也怕恼了贵客,陪着笑又退回去。
酒肆的客人们皆奇怪地看着这对舅甥。
往里走,不多一会儿,一雅间前,叶提轻扣两下,那雅间的门打开。
拉开门后,富桂闪到一边,恭敬行礼,道,“见过主君。”
一直以袖遮面的盛纮放下手,仔细看了富桂两眼,“我认得你,你爹是城外庄子的庄头吧?”
富桂连忙躬身,一鞠到底,“承蒙主君记着。”
盛纮点点头,很是受用。
“舅舅,勿要叫郎中久等。”
叶提出声打断他的享受。
盛纮不满地又瞪了他一眼。
叶提全当没看见。
两人往屋里走。
屋子布置得不错,书架、屏风、四方桌、圆椅、各类摆件,古色古香,当得起雅间一称。
桌旁已坐着一人,寻常打扮,面相宽厚。
叶提引着盛纮,走到跟前,拱手深深一拜,“张郎中,久等了。”
盛纮不明所以,只得跟着拱了拱手。
那人连忙起身,见叶提和盛纮穿着不凡,还如此有礼,心里那点等候的气消了大半。
回了一礼,问道,“未等多久,不知二位贵人寻我来,有何事?”
寒暄套路,抬人一手。
“贵人不敢当,且容我引荐一番。”叶提摆摆手。
“张郎中,我姓叶,这位是我舅舅,姓盛。”
名、字避讳,姓还是可提的。
简单地介绍了番,至少让盛纮和张郎中互相有个称谓。
三人落座,张郎中似乎不想绕圈子,道,“叶小郎君,有话不妨直说。”
叶提与盛纮对视了眼,看了眼张郎中身侧椅子上的药箱,露出笑容,道,“张郎中医术不凡,在西城有不让杨老的说法,今日来,实为向郎中询问一次诊断。”
张郎中摆摆手,“些许薄名,不值一提,小郎君若是主家,但问无妨;可若非主家,恕张某不便相告。”
叶提点点头,“理应如此,却不知,张郎中是否记得,前段日子去过通判府上出诊?”
这一问,张郎中反应过来。
再细细一看一直未开口的盛纮,当即起身,深深作揖,“不知通判当面,张某失礼,万请见谅。”
医师在古代算是比较有地位的职业,平日里也受人尊敬。
此番,张郎中可跪拜,也可不跪拜。
“郎中快快请坐,无须多礼。”
见盛纮听和善,张郎中松了口气,坐下后,细细回想,道,“我记得那日,通判家有许多官兵,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我那个厉害。”
盛纮苦笑,解释道,“倒叫郎中误会,非府上出事,其中细节不便详述,见谅。”
张郎中赶忙拱手,“通判此言重矣。”
这客套,叶提听得费劲,连道,“不知后续郎中诊断如何。”
张郎中看了他一眼,道,“我先是给一位自称主事的小娘子看了诊,那位只是心神有损,我便开了安神的药;之后看的那位小娘子…她身怀六甲,我瞧完,便去回话先前的小娘,孕妇不多日临盆,胎身有些大,却不是大问题,只须清淡饮食,不可滋补,多行多走,便能平平安安。”
这话,张郎中说得平淡,因这只是他诸多诊断中的一个。
可在盛纮耳中,无疑一声惊雷。
清淡饮食,不可滋补,多行多走。
十二个字瞬间在盛纮脑中循环了几遍。
他原本淡然的脸凝重得厉害。
叶提瞧了便宜舅舅一眼,继续问向张郎中,“不知郎中可带了诊籍(古代病历)?”
张郎中见盛纮的脸色,他大概猜出些什么,并不问,只从自己药箱里取出诊籍,翻到那日,递到盛纮跟前,“通判请看。”
盛纮的目光有些机械地转到那本躺在桌上的诊籍。
生怕自己眼花,更怕作假,他几遍几遍地看,墨水字迹、时间内容俱对。
那一页,几行字的诊断,在他心里放了把火,大火!
盛纮脸色肉眼可见得难看,很难看!
事情很明朗了。
产前去看诊的张郎中明明白白告知林噙霜该如何如何,卫小娘却反其道行之,其心可见,其心可诛!
生怕便宜舅舅失态,叶提赶忙起身,将诊籍合上,递还给张郎中,道,“烦郎中来一趟,只当是出一次诊,诊金不多,先生勿怪。”
“富桂。”
他往外喊了声。
一直候着的富桂当即开门进来,却只立在门口,不多走一步。
张郎中心里有数,收拾好药箱,冲盛纮、叶提拱了拱手,跟着富桂离开。
待门合上,盛纮没了顾忌,脸色变得更快,只碍着长辈的尊严,没发作。
叶提坐下时,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转过来,死死盯着他。
好一会,盛纮如从牙缝间蹦出字,问道,“昨晚为何不提?”
叶提劲松一般坐着,道,“顾全舅舅的体面。”
体面。
盛纮脸颊一抽,“那今日为何又揭开?”
“一为舅舅,二为自己。”叶提依旧坦然。
“何解?”盛纮继续问道。
叶提端起桌上的茶罐,不急不忙地倒茶,道,“于舅舅,子嗣是家族绵延关键所在,林小娘做出这等事,可见她是个害处,有碍舅舅家宅安宁,更有碍舅舅家族前程,舅舅待我不薄,昨晚外甥不当着舅母等人的面揭开,一是因事出内宅,二是怕再闹起来,可无论如何,总归要叫舅舅认清林小娘的蛇蝎之心。”
“于自己,外甥如今未及冠,也未取得功名,只能依靠舅舅,舅舅家宅安宁,万事顺遂,外甥也可自在些。”
上次以退为进用过一次,这次不能再用。
既不能把话说满,说得太好听,那只能说掺两分假的大实话!
“科举?你志向倒不低。”盛纮淡淡道。
自家外甥的资质,于松正公那儿,他是多有耳闻的。
叶提听得出,便宜舅舅这是嫌弃自己天资。
他挺了挺胸膛,道,“外甥虽愚…”
“你先把你那一手字练好吧。”
没等叶提表完决心,盛纮一盆冷水浇下来。
盛纮的字是出了名的。
能进京,一是因为考绩,二是因为疏通,三就是因为他的字。
而叶提…
虽非狗爬,也挺说不上嘴的。
都是天资,苦也!
叶提白净的脸红了红,想想,倒无法反驳,只得拱手,闷声道,“外甥谨记舅舅教诲。”
见状,盛纮嗤地笑了声。
打了这么一岔,他也冷静下来,静静坐着,默默思索。
叶提也不急,饮着茶,静静候着。
许久,许久。
“你可有想过?若我一味偏袒林小娘,若林小娘再矢口否认,反说你栽赃,你该如何?”
盛纮再开口,竟是这个问题。
虽有试探的意思,叶提心里却放松不少。
这至少证明,便宜舅舅总算是理智的。
他轻笑了笑,道,“这不是赌舅舅公正吗?”
盛纮也笑了笑,直直盯着他,“我看不是,你此番谋划,有头有尾,不让子房,你若没有后手,我是不信。”
叶提微一皱眉,又松快道,“也罢,便说与舅舅,舅舅若不能公正处理,外甥自把一应证据口供送到舅母那儿,外甥手上还有一人,此人是周雪娘家里的,已经盯着张郎中好几日。”
“你…你、你…”盛纮砰地起身,一脸惊骇地指着外甥,结巴得挺有节奏。
这后果简直比昨晚当场揭开还折磨!
怕是自家那个大娘子能把后宅掀个底儿掉!
叶提赶忙起身,赔笑道,“这不是没送嘛,舅舅勿要担忧。”
他不停作揖,盛纮脸色稍缓。
“你不知道你舅母什么脾气?”坐下后,又斥了句。
叶提只得再表一番歉意。
小插曲过后,盛纮再次沉默。
好长时间,叶提都有点饿。
“你觉得我该怎么惩治林小娘?”
盛纮再次开口。
叶提精神一震。
他深知打蛇打七寸,不然不会布置这么些,更会直接在昨晚将事情挑了。
林小娘这人,不能给她辩解的机会,背着将罪定下是为上策。
罪,已定下;可谁人处置?
纵观盛府后院,能处置林小娘,除了盛纮,谁也不能。
王若弗哪还有大娘子的风头?
叶提那所谓的后手,实则后劲不大。
而想要盛纮处置林小娘,必得触及盛纮的核心利益。
他如此筹谋,就是直击盛纮最关心的利益,面子、家宅安宁、家族前程。
面子,他给盛纮保全了。
家宅安宁、家族前程的利害关系,不用他再挑明,盛纮自是清楚。
三者相加,盛纮不会不处置林小娘。
盛纮这话,还是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