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千亦悲催地发现自己感冒了。
大概是前晚在慕府门外折腾了通宵,昨天又在延福宫给吓了个正着,身心受损以致思弱神虚、伤寒侵体。
她打了无数个喷嚏,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对着担忧的奶奶安抚了半天,还是出门去了。
今日朝会至关重要,不能缺席。
千亦踏着熹微的晨光进了宫门,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她眼见前面乌泱泱的一片穿着各色官服的同僚步履匆匆,于是紧赶几步,走在他们中间。
忽然,她依稀看到走在最前方的楚乐的身影,清晨雾霭溟溟,他的步伐似乎分外紧迫。
千亦很想加快步子追上去,可他们相隔太远了,纵使她拖着累身的朝服小跑到气喘,但怎么也追不上他。
慕楚乐终于走到议政殿外,可一改方才的急切,并不进门。
随即,在内侍和一众官员惊异的目光中,御史中丞慕楚乐大人,在殿外跪下来。
“慕大人,您……您这是干嘛呀?”在门外当值的公公即刻要去搀他,楚乐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
“您这样奴才不好交差啊……”
公公眼见这般情形吓得一个劲儿请求,周遭的同僚也开始议论纷纷,千亦这时赶了上来,她脚步顿在楚乐身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像生了根一样不能动弹。
这时,黄袍倾身的赫连元决上殿来,他一眼看到正对殿门跪着的楚乐,众臣因他跪在那里俱都无法进殿,在殿门外聚成了一片。
赫连元决目色一凝,向楚乐走去。
“请皇上收回成命,将苏子夜逐出盈都。”当皇帝近在眼前,楚乐严辞进谏。
此言一出,立即有位大人跪下,附道:“祖宗之法不可违,倘若皇上一定要将那个妖女收进宫中,老臣宁愿一死!”
“臣也恳求皇上远离妖邪,以天下为重……”又有几个人跪下来。
赫连元决维持着面色的平静,“你们这是干什么?”
“倘若皇上一意孤行,臣将长跪不起。”楚乐坚决地说。
赫连元决蓄着幽幽水波的眼底现出一丝愠色。威胁,殊不知,上位者最恨这种老套的威胁。
千亦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跪谏,各个都是凛然大义,而赫连元决就像站在云山之巅,俯瞰着山呼海啸。
她脑中翻覆地想到了前夜皇上与她说的话。
‘发乎情,止乎礼,才学性情的倾慕,该当被非难么?’
‘朕一直认为你可以谅解……即便朝野上下多有非议,但你的看法会不同。’
‘可是……皇后娘娘呢?’
是啊,皇后娘娘呢?
千亦想起这数日娘娘神思不属,终于明白令娘娘失心的是什么。她不关心什么祖宗成法,可,皇上昨日明明对皇后娘娘说过那样一番话,他说娘娘的位置永远无法改变,才仅仅一日,皇上为什么下了这样的决定,居然要接那位夜姑娘进宫?
他有想过颜初姐姐的感受么?
她的境界或许没有到家国社稷,可伤害颜初姐姐的事,她不能允许发生。
千亦也缓缓跪了下来。
赫连元决的眼神在这一刻沉沉地暗下去。其实千亦今日总有一种感觉,即便天子的眼界凌驾众生、高过寻常,可赫连元决似乎总分出一丝视线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皇上或许真的希望她会支持他吧。
“很好,”赫连元决冷笑,“诸位喜欢跪,就跪着吧。”
他衣摆拂散了晨间的雾,一并伴着扬声的吩咐,雍然而去,“给各位大人备茶……”
*
今日的阳光薄薄地没有气力,许久都无法从阴翳中挣脱出来,千亦她们眼瞅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在皇上离开没多久,不少跪在殿外的大人就陆陆续续起身走了,内侍照吩咐一人端着一盏茶伺候在各位跪着的大人旁边,远远看来简直是皇宫奇景——
难道赖着不走,讨这碗茶喝么?罢了,还是回去吧。
千亦顾视周遭,方才跪着的人已经去了大半,楚乐还是跪在最前面,此时看上去分外孤单而又决然。
千亦目视沉沉的天光,转而对身边的内侍说,“烦请公公帮我给家里传个话,就说我在宫中有事,晚些回去。”
“是。”
内侍离去,千亦闭了闭眼,痛——浑身都痛。
等日头过午,议政殿外愈发寂寞如雪,及至傍晚,同行者就只剩寥寥三五人,这期间赫连元决再没有来过,内侍也不断对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慰,只是坚定者越发坚定,守正不移。
千亦到这会儿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腿疼得没有知觉,头昏脱力,天旋地转。
她感到晚风吹来的冷意,让她身体发抖。
好想休息……
最终,她支撑不住,重重地歪在了地上。
“宁大人!”
伴着内侍的一声惊叫,跪在最前面的楚乐触电般惊觉,他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可因为长跪腿僵,令他立时间又栽回到地上,他毫不理会,跌撞着过去接住千亦虚软的身子。
“愣着干嘛,去找太医!”他冲内侍呵道。
内侍们从未见过素日温润的慕大人这般模样,俱都吓了一跳,嗫嚅着不敢妄动。
楚乐此时已经急得冒火,“皇上怪罪,由我一力承担,快去!”
可不管楚乐再怎么着急,内侍还是要照规矩向皇帝请示。
正在阁内批阅奏章的赫连元决听闻这个消息,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道,“去办吧。”
内侍领旨告退,将到门前,他忽又补充,“将他抬到朕的寝宫休息。”
赫连元决一直处理政务直至酉时已过,他放下朱笔,略略神思,踱进了寝宫。
寝宫内崔太医在,有三三两两的宫人们伺候左右,榻上躺着昏睡中的宁千亦。
“他怎么样了?”
崔太医原本守在榻旁,如今听到皇上一问,当即伏跪下来。
赫连元决惊讶,不知何故,却见太医兀自跪地不言,面有难色,于是吩咐左右,“都下去吧。”
宫人们俱都退去,寝室内只剩赫连元决和太医两人。
“说吧。”赫连元决在一旁坐下。
崔太医这时才艰涩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他浑身颤抖,久历风霜的面容凄惨地如同大祸临头也不为过。“老臣……老臣在太医院为官二十九年……不曾、不曾丝毫有失……可今日之事……老臣纵使拼着一死,也要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