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元决见他透出这般视死如归的神情,越发诧异。
老太医伸出抖如筛糠的手,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宁千亦,“她……她不是……”
“不是什么?”赫连元决逼问。
“老臣方才替她诊断……发觉,宁、宁……她是女子之身……”
“什么!”赫连元决猛地站起来,纵使素日的处变不惊也在这一刻崩碎。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老太医一个劲儿地伏跪磕头,好像真的犯了滔天大罪,吓得六神无主。
这的确是大盈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赫连元决走到榻前,那榻上安睡的人眉目浅淡,秀逸清消,苍白的面容隐隐透出病时的粉绯色。他掀开那人身上的锦被,微微侧卧的腰身分外娇软羸弱,像一支疏泠的秋荷。
赫连元决目光一沉,长指扯下她朝服的束带——
锦袍半散开一时如将零的花瓣,她单薄的内衫半拢半掩,透出纤肌细白如雪。赫连元决目光灼灼,面色甚至决戾,一把抓住了那轻柔的衫子……
这时,睡梦中的千亦似乎感觉到了冷意,禁不住缩了缩身子。
赫连元决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
他转而看那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老太医,屏了屏息,说,“此事不得与人透露半句,若稍有差池,朕要你粉身碎骨,明白么?”
“是……是……”
老太医如蒙大赦,不敢逗留,几乎是跌撞着出了寝宫。
赫连元决站在榻边盯着睡梦中的人,她的睡颜倒映进他幽阒的眸子里,转作莫名的深思。
忽听宁千亦在睡梦中一声呓语,她无意识地伸出柔软的手,竟一下捉住了赫连元决垂在榻前的衣摆,“奶奶……奶奶,想喝莲子粥……”
——她是谁?
这是赫连元决震惊过后的第一个疑问。
她住在宁府,与宁老夫人朝夕相对,她熟悉宁家以及与宁家有关的一切人事物。
她的容颜甚至与宁倾寻相似。
她不是别人,她是宁千音。
推测出真相的赫连元决倒吸一口气——宁家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李代桃僵!
不对,他顷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必是宁倾寻身故,宁千音才不得不扮作宁倾寻的,所以当时在进京路上遇害身亡的是宁倾寻。如此,宁千音乃至宁家上下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假扮宁倾寻目的是什么?
不论什么目的,女子参政不仅为当朝所不容,如此欺君大罪,也该杀了她!
窗外的虚月落进赫连元决晦寂的眼底,他的衣袍从宁千亦手中翻出去,大步离开。
行至门前,他突然顿住了。
他当初重用宁倾寻,甚至不惜夺情也要召他入朝的用意是什么,制衡。
当今朝野局势复杂,各党派明争暗斗,权臣间的较量争夺也令他不放心。
宁倾寻出身官宦世家,祖辈立过战功,父亲更官至兵部尚书,一门荣耀。虽则现时宁家凋敝,然其在朝中的名望仍不容小觑,加之“宁倾寻”机智聪敏,有才气、有锐气、有傲气也有胆气,若加以培植,大有可为,将来必定成为他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的重要砝码。
可当“宁倾寻”走进权利争斗的漩涡,他又隐约觉得应该让“他”慢慢来,所以这次幽州一案立功后赫连元决没有着急擢升他,而是赏了一堆看似没什么分量的金银财帛,实是用心良苦。
但这一切,如今看来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转身又回到榻前,榻上的人因风寒畏冷,整个身子已经蜷成一团,赫连元决动手束起了她的朝服,对着门外道:
“来人。”
立即有内侍应声进门。
“将她送回宁府。”赫连元决淡漠道,“仔细着。”
*
当夜,盈都绮筵阁内火光冲天。
大火来势迅猛,顷刻间将店阁烧得烟浓雾漫、一片焦灼,阁中人纷纷四散逃命,惊叫声、桌椅撞翻声,不可收拾。
此时阁外人只作冷眼旁观,无一施救。
混乱人声中,一名女子在大厅中央夺目的花型舞台上翩翩起舞,四下吞噬般的烈火,是素日为她喝彩的人潮。当火舌嚣张地蹿向舞台,周围噼啪作响,她最后一个旋身定格在红毯上,眼角滴落一滴冷泪。
直至第二日中午,伤寒又兼发热的宁千亦才逐渐退了烧,悠悠转醒。
这一宿可把宁家人吓坏了,先是见她被人从宫里抬回来,后又高热昏迷,宁家上下七手八脚地请大夫、抓药、煎药汤,忙得一塌糊涂。
天还没亮,楚乐也赶来了,他得知千亦的情况,便守在前厅一直等她醒来。
待到千亦精神恢复,被丫鬟搀扶着喂下了两口米汤,宁老夫人方才放下心来,说,“慕大人过来看你,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了。”
千亦有一瞬的犹豫。
倘说一天前她有很多话想问楚乐,可是如今,她竟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你现在不想见,奶奶就说你身体虚弱,让他先回去。”宁老夫人似有些了然地道。
千亦沉默片刻,“让他进来吧。”
老夫人微微颔首,着琴筝为千亦穿起衣裳,便带人出去了。
当楚乐来到千亦房内,见她在床上半坐起身,清疏的侧影凄凄凉凉,像印在花窗上萧淡的柳枝。
他心中一紧,走到床前,在她身边坐下,“好些了么?”
“嗯。”千亦点点头。
“昨天见你昏倒,我真的六神无主,你知道么,大夫说你本就染了风寒,又兼罚跪受凉,病情才会这般严重的……”他口吻迫切,也不知是责怪她还是在责怪自己。
千亦澹然地笑笑,转了话题,“怎么你们不用跪了?还是皇上他……”
“皇上答应收回成命,不再让苏子夜进宫。”
“真的么?”她展了眉。
“是,不过并非因为昨日的跪谏,而是,”楚乐面色平静,“昨夜郁丞相一把火烧了绮筵阁。”
“什么!”千亦始料未及。
“事情的始末我并不清楚,只听说昨夜绮筵阁惊乱一片……因为是郁丞相放的火,所以阁外无一人敢救,一直等皇上派人赶到,才慌忙将火扑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