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有办法……我不应该这样,待在这里。”她讲,又像根本不是对任何人讲,“振兴家声,是我如今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这里不是我的生活,而我,又回不去……我,回不去……”
如今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目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郁惟摄觉得胸腔里像有一个空洞的山谷,一遍遍地敲着回声,等他神思回属,胸口是凉的。
如果没有一个目的,他又如何会在这里?
“你没有胜算的。”他声音恍惚柔和起来。
千亦挑挑嘴角,“自我来到这儿,所有事情都好像是没什么胜算的。”
“这次不一样,衡州现今匪盗横行,敌国蓄势,官员惴惴,各方势力暗中累积,知府张遂苦自支撑。一旦身陷其中,便无法全身而退。”他远远看过来,夜色忽然隐晦而深长,“你会死。”
千亦这次是真的笑,苦笑。他一定不知道,赫连元决白日也曾这样吓唬过她。
“丞相大人,你可好么?”她问道,启步向他走近,竟不觉这样只着浅薄中衣对人是不妥的。
郁惟摄看着她,眼底深邃幽止。
“听闻你几日未朝,倾寻心中挂念,如今见丞相安好,便心安了。”她长发垂束,站到他面前,澹凉的夜风气息从他身上透出来,如此近,又那般远。
郁惟摄也向她进了一步。
他看人时目光一贯是轻缈的,即使他注视你,瞳仁却总分出几分,像游离不知处的思绪。可这一夜,这样令千亦有些压迫感的距离下,郁惟摄眼中完全的专注,都在她身上。
太近了,夜风穿进了她的薄衫,她胸口微颤。
她此时才发觉了什么,惶然束起衣襟,欲要躲开——她需要一件外衣,或者隔帘。
近距离下感觉到她的局促,郁惟摄却在她退却时一把掣住了她的臂肘。
她噤在当场。
但见他伸臂在一旁的衣架上撷了件长褂,千亦只觉眼前一花,长褂便被囫囵盖在自己身上。
千亦这才慌手慌脚地将长褂披好,压低了眉,脚步随即退后了些。
花窗上晕着两枝浅竹,风不吹,静静的。
千亦心生凄恻,再开口,嗓音竟有些哑,“此次衡州之行,若,侥幸归来……”
——他怎会被一个男子身上不可捉摸的香气袭扰?郁惟摄微诧,他从不需费力去揣度一个人,他如今却为什么急切地要接近这个人?
或许这人同他身上的香气一样,一样地,清冷幽离。
“倾寻定当亲自前往府上,向丞相大人致谢。”
——这个人不能死。
郁惟摄收回蓄住在她身上的目光,展袖转身,几步离去。
“不必了。”
*
宁千亦睡得很不好,一夜怪梦,翻覆不安。
天光尚未有一丝通透,她就着衣下床,打开家门,走出去。
街道刚刚泛起青灰色,路旁只有稀疏三两店铺早早开了一道门,像是睁开了一只惺忪的眼睛。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听一道马蹄声穿过茫茫晨雾,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前。
“龙将军,这么早?”千亦眼前一亮。
“我刚从城门口过来,”龙长之说着跳下马,“宁兄一早要去哪里?”
“就,随处走走。”
龙长之看时辰尚早,便道:“前面有家茶楼,若宁兄赏光,不妨一同坐下来吃些早点吧。”
千亦欣然,“也好。”
刚开张的茶楼没什么客人,二人点了几样清粥小点,正闲话时,见一锦衣少年打马掠过门前,那人不是……
马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扯马止住,回身而来。
龙长之起身,“慕大人何事匆忙?”
慕楚乐也不顾回他,直冲着千亦而来,他看上去很不好,千亦这才发觉,他面色几乎是惨淡的,瞳孔充血,一夜未眠,唇上的血色也是虚的。
正诧异时,楚乐突然大步走向柜台后的掌柜,将一锭金子和一把短剑拍在他眼前。
“这里我包了,马上把店关张,无关的人都赶出去!”
“这……这……”
掌柜的向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他站在原地,不敢碰那锭金子,更不敢碰那把短剑,只颤颤着看向龙长之。
楚乐不由分说就拽起千亦,一身煞气地踏上楼去。
龙长之见此情形,匆忙对掌柜说了句“照办”,也跟上去。
“喂喂——”
这边厢被楚乐钳住的千亦同样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路被他拖拽着,喊他也不应,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二楼。
“你干嘛?”千亦好容易从他手下解脱自己酸疼的手腕,瞪着身前冷面如雪的人。
“为什么去衡州?”
楚乐问出这句话,龙长之也紧追上来,惊异,“倾寻你要去衡州?”
“知不知道你会没命!”楚乐又迫近了一句。
好了,这下有第三个人拿命警告她了。
“我带你求见皇上,说你不去衡州了,现在!”
千亦避开他的目光,“没那么夸张。”
“夸张?”慕楚乐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不,是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直邀宠,皇上的意旨就这么重要?为保官连命都不要了?”
“权宜之计,不对么?”千亦听他这么说有些被激怒,“你也可以为了解除那时皇上对你的禁令而委求于人,我求的是我自己,为何不可?”
“你说什么?”
千亦本不想讲,如今却克制不住了,“如果不是左太傅,眼下慕大人恐怕还禁闭府中吧?他替你向皇上求情,交换条件是什么?左廷珉?”
楚乐瞪大的目中满是难以置信,身子一晃,连连后退几步,“我,我是——”
不,他不能说。
他沉了目光,敛声道,“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是。”千亦只是淡漠。
漶漫的失望霎时把他目中仅余的光亮扑灭,他再不说什么,更像与她无话可说,侧身错开,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许久,龙长之走上前,“倾寻,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慕大人他不会与左太傅有什么纠葛的。而且,你果真非去衡州不可?”
千亦觉得心里很乱。
楚乐、楚乐,即便他真的借助左仕江又如何,略施手段又如何,她只要确信,他绝不会与之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