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在戌时三刻之后驾临丞相府的。
因他来得突然,府中没有准备,唯有冥渊等人在前庭跪了一片。
“你们家主呢?”赫连元决问道。
“家主已早早睡下了,”冥渊依言答道,“小人即刻着人去请。”
赫连元决不置可否,启步向府内走去,来到郁惟摄的卧房,由着随侍敲了两声门,便推门进去。
房内有孤灯几豆,微微弱弱地,郁惟摄并未就寝,而是披衣束发,在琴案前随意落坐。
赫连元决只一人入内,随行人等将门掩闭,像关起了房内凝滞的夜。
“皇上驾临,有失远迎,望恕罪。”郁惟摄先开口,人并未起身。
赫连元决在夜色里勾出一抹笑意,言语亲近有加,“惟摄负伤不便,朕怎会怪罪呢?不过……以这种环境待客,还不请人入座的主人,可有些失礼了。”
郁惟摄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欲坐,何须人请呢?”
赫连元决摇了摇头,不知玩味还是感慨,只道,“你如今讲话,倒像她几分了。”
郁惟摄困惑,却没有问,房内像是被掐断了音,在两人之间拉起长久的沉默。
赫连元决只站在刚进门的位置,严整的玄青色外袍自他身上垂顺下来,郁惟摄也覆衣缓坐,不动琴,也不动念。
窗口阵阵徐徐的夜风掠入堂中,那几盏灯火开始跳动挣扎起来。
郁惟摄抬起衣袖,灭掉了手边的一盏,听有低低笑音入耳,又如江水汤汤远漫而去。
“青灯只堪燃尽夜,幽浮是疑暗香来。”语尾未散的笑意在赫连元决此时吟念的句子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调笑意味。
郁惟摄微微蹙眉,并无过多迎合,“皇上的诗倒有闺粉气。”
赫连元决摇头,“朕只是诧异,从来不见半点粉靡之色的丞相府,今儿是怎么了。”
郁惟摄顺着他目光看去,落在书案旁的一株兰草上。
兰草的枝叶展入夜色几不可见,顶上的花蕾却盈盈有光。那花生得珍奇,玉瓣如荷莲,清幽着月色。
“素冠荷鼎。”赫连元决远远地说,“品种上乘,可是稀有。”
郁惟摄微一沉吟,“但有一日绝隐山林,想着寻来奇异花草植满山园,聊作排遣,也是好的。”
赫连元决轻笑,“朕可不信。”
他也隐约笑了笑,“那,皇上相信或许不存在的记忆么?”
“哦?”
“我不知道……近来竟觉恍惚,一种香气莫名地熟悉……太奇怪了。”他没有逻辑地说,也不管对方是否听懂,“心中分明知道,这香是不曾存在过的……可,就像在自己的前世萦纡徘徊。我要知道这香是什么,我要知道,为何……有如宿世的记忆。因果循回,冥冥定数,万般皆是……”
赫连元决霎时就有一股血气闷在胸口。
这、这可还是堂堂大盈丞相郁惟摄?这根本是神魂附体抑或魂不附体,眼前这——怕不是幻象吧?
他惊极反笑,“惟摄,你……”
郁惟摄睁开眸子,夜已近满了,“皇上就当作是妄言吧。”
“妄言……未必虚妄。”
赫连元决启开步子,向屋子深处走去。他顺手撷起架上的一盏灯火,站到郁惟摄面前。
琴案前的人抬头,缥缈火光在他眸中微弱地燃烧着。
赫连元决伸手探向他颈边,忽然抓住他的前襟,慢慢拉开。
郁惟摄眼中的灯火有些凌厉起来。
已经过去多日了,白色细布将他胸前伤口层层包裹,看不出当时的深浅。
“血气是不祥之物,皇上不应染指。”郁惟摄淡然提醒。
赫连元决笑了笑,手收回了袖中,“果真如此,就难怪朕自伤了你那一剑以后,这几日的朝事会接二连三,让朕头疼了。”
他没有接他的意思。“皇上天恩庇佑,终将一切顺遂。”
赫连元决默声,不再多言,“惟摄早些休息吧。”
他折身,不待郁惟摄起身恭送,便又驻足,“朕倒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摄与其被这日思夜想的香气搅扰心绪,揣度劳神,倒不如直接去寻那人儿,总比……在这满屋子乏闷中空摆一株兰花的好,冷冷冰冰地,想也难以成活。”
皇上走后,郁惟摄叫来冥渊。
“主上。”
“将它挪出去……它不是。”
*
倘说这夜还有晚睡的人,宁千亦必然算一个。
她要做好启程去衡州的准备,不管皇上准不准。
今日她在延福宫已经把自己逼到绝地,赫连元决要么准她去衡州,要么下旨将她削官出京。
她必须去衡州。
更深夜重,千亦动了动酸痛的颈项,熄掉几盏烛,剥去外衣,准备就寝。
忽而一阵夜风过堂,她走去关上了窗,回身时,门内兀地显出一团浓重黑影来。
“啊啊啊啊啊——!”她失声尖叫,人立时就软在窗边。
“够了么?”那黑影森森地吐出声息。
就要哆嗦着两眼一黑的宁千亦抓住最后一丝理智,这声音竟有一丢丢地熟悉。
“郁、郁惟摄?”是了是了,这样的调音。
神啊,令整个大盈朝堂万众牵挂的爱豆郁丞相居然深更半夜出现在了她的卧房里!
她能发微博吗?!
不对——
“你怎么进来的?你对奶奶和清寒他们做了什么?”
“不要去衡州。”
郁惟摄只说了这句话,他深夜到来仅是为了这五个字,说完即离开。
“等——等等。”千亦扶着墙站起来,上前一步。
他闻言恍惚是顿了片刻,千亦的心跳都静止了。
她遏制声息,问,“你,还好么?”
回答她的是秋夜虫鸣声促促,对方恒定的步伐行至门前,连方才那片刻的停留都像是一场错觉。
“为什么?”她紧接问,“为什么不要去衡州?”
“不能去。”
“可我,已经决定了。”
“凭你,办不到。”
“我已经决定了。”
他终于回身,“宁倾寻,何时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聪明?”
千亦凝视着那团黑雾,连日来被误解、被冷落、被讥讽的委屈一时都涌了上来。
“你不懂,你根本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