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楼简直要被冻成一根冰棍。
此时他开始后悔,后悔拒绝张月鹿临走时送给的皮袄,后悔进入森林前说出的大话。
甚至有点后悔嫌弃30度的太阳,那本是温暖而舒适的。
变异后的树木茂密而高耸,树叶干枯而皱缩,但是并没有从枝头掉落,它们的脉络清晰的鼓胀着,证明它们还并没有完全死亡。
它们会挣扎到最后一刻,直到明年新芽钻出,才会飘飘坠落。
多么顽强的生命状态,多么冷酷的新陈代谢,这幽暗寒冷的地界,已经满足了张小楼对诡秘恐怖的所有幻想。
张小器一进入森林果然灵敏起来。
他走在最前头,步法迅速而稳定,眼睛不停的左右转动着,仿佛前方的任何零星的异常都会被他毫无遗漏的捕捉。
幽暗的森林里已经有被前人踩出的小路,他们正行在路上。
张小楼紧跟着张小器,后面是同样挥舞着柴刀的徐先生,再后面就是刘大勇父子和钟子墨,最后是田大个和他的猎犬黑熊。
林子越走越幽,植物也开始繁多起来,还不时能碰到发臭了的鸟类残尸,张小器挥挥手停下,说明队伍到了休息时间。
一路上张小楼却没闲着,他从不是能安静下来不进行社交的一个人,至少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是达观而开朗的,他的语言总是能让人感到舒服。
短短半个时辰过去,他至少已经和三四个人成为朋友。
朋友们已经寻了一处枯草平地坐下。
张小器倚老树旁闭眼休息,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徐先生用柴刀在一棵树上划着标记,他是个经验丰富的人,知道再往里走就进入森林内部了。
钟子墨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微型录像机,正左右拍摄着什么,像张小楼知晓的视频博主一样。
进入森林之前这个八字胡年轻人就已经和大家说过,自己是个搞直播的,这次进山主要是获取一些素材,所以猎物收获,他一点不要。
他已经在42号铁城外直播近一年,据说他的收益已经可以在铁城内拥有一套自己的铁房。
张小楼还是略感新奇。
凑近道:“子墨兄,据说你在行业里可是独领风骚,想必是在内容上很是精彩。”
钟子墨笑了,他一笑起来两撇胡子就像是迎风飘展的旗子一样,猥琐极了。
他道:“若你的行业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也就不得不精彩了。”
张小楼丝毫不感到意外吃惊,只是微微感叹道:“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你这行业的受众岂不是都在城内?”
钟子墨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沉默了一下道:“这原本属于机密。
不过现在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观众大部分都在城内。
城外的人连命都保不住,哪里有娱乐这概念。”
张小楼在思考,所谓苦中作乐真的存在于这些朝不保夕的人身上吗?
真正在死亡面前用生命起舞的人对这世界是有多么热爱啊,这岂非是一件浪漫到极点的事情?
他又疑惑道:“做视频和直播难道不需要网络?”
钟子墨脸色变了变,然后略带冷意道:“阁下知道的还真是不少,不止需要网络,要想做这一行,你还要像我一样有一件祖传的设备!”
张小楼微笑道:“假如一个人既没有链接城内网络的门路,又没有祖宗传下来的直播设备。
还没有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的脸皮,更没有这方面的天赋,那他是不是这辈子都进不了你这行业?”
钟子墨道:“下辈子都够呛!”
张小楼道:“那么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个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
张小楼却还是猜不透,城内住着的,到底是怎样一群人,他们是富足安定,还是同样饥饱不一?
山,宁静而幽暗。
树,似已接连苍穹。
鸟的叫声时有时无,不悦耳也不凄惨。三两片死亡的叶子轻轻的坠落,没有一丝风能打扰它门安静的沉入大地怀抱。
刘小勇也已经沉睡。
任谁也没想到,这十六七岁的安静的少年竟有雷霆般的呼声。
刘大勇轻轻摘下自己的外氅,给自己的宝贝儿子盖上,宠溺的眼神轻轻扫过刘小勇的眉心,那里有一颗黑痣,黑痣中间还有一根歪斜的毛。
和他眉间的一般无二,这正是他们之间血脉的象征。
看着他的儿子,刘大勇不由得微微出神。
他的妻子早已死在荒野上,那时正是刘小勇出生。
生产时的血腥引来了狼群……
那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妻子临死前的眼神是疲惫的,解脱的,却没有一丝责怪。
越是这样,刘大勇所受的折磨就更深刻,更痛苦。
所以他只好把内心的亏欠,尽力的补偿在刘小勇身上,他希望他是幸福的,无忧的。
一片枯叶匆匆飘落。
他的皱纹更深了些,眼神里也多了些萧索之意,他知道,他已经老了。
树叶下爬出一只小虫儿,正拉着同伴的尸体奔跑着。
物悲其类,那尸体是不是它的血脉亲人,它会不会也已经泪流满面?
田大个已经泪流满面。
一只黑色的蜘蛛已经被拍扁在他脸上。
他的脸也开始发红肿胀,鼻涕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若不是有经验的徐先生和张小器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的裤子扒了,此刻他的大小便就已拉在裤裆里。
徐先生随手抓了把干草强行塞进田大个的嘴巴里,笑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这老小子竟还有被黑桂蛛咬到的一天。”
张小器已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田大个的泪水更多了些,却说不出话。
钟子墨已经拿着设备拍摄起来。
张小楼也微微笑道:“看徐先生的样子,田家大叔是没什么大碍了。”
徐先生的笑容更灿烂了些,道:“死是死不了,不过哭鼻子尿床,怎么也要十天。”
张小楼有些意外道:“这么久?”
徐先生道:“如果小器能找到那味药就这么久,找不到的话,田老小子小命休矣!”
田大个脸色憋得通红,呜呜呀呀也听不出在说什么。
张小楼忽然沉默,他刚刚意识到,生命本就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
他有点后悔拿这条命冒险了,虽然在这里只剩下八十多天可玩。
刘大勇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如果你信了徐先生的话,我赌你定会后悔的。”
没等张小楼反应过来,徐先生就不忿道:“难道你已后悔过?”
刘大勇只是淡淡道:“若是人间的道理,我自认不如你,到了山林里,我却更相信自己。”
徐先生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
轻叹道:“你说的对!前人写在纸上的经验已经不足为训,道理还是应该出在脚下。”
只见他竟向张小楼拱拱手,面带惭色道:“是老夫胡言了!”
没等他说完,张小器已经回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桑叶,一把黑土。
等他把黑土冲水灌进田大个喉咙,把桑叶敷在他的脸上,张小楼才出声发问:“那黑土桑叶就是解药了?”
张小器道:“桑叶是普通的桑叶,黑土却不是普通的黑土,那是蚕沙,是蚕的粪便。”
张小楼完全不关心那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他嗓音微微沙哑道:“几天能好?”
张小器道:“三天左右!”
张小楼笑了,不是嘲笑徐先生的知识落后,也不是赞扬刘大勇的经验丰富。
他只是单纯的开心,对生命延续以及危险脱离的开心。
徐先生突然又跳起来,大声道:“不过在这里还有一个道理,我一定是对的!”
他道:“那就是咱们越往里走,就会越危险!”
众人都笑了,他们笑着收拾了东西,又笑着一步一步往山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