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号城的市政厅,苏倚和门农一起走进接待室。
接待室两扇大门,苏倚和门农一人一个把手。按住把手、推开正门。
接待室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内壁由完全的镜面组成,光在其中互相反射,给人一直无限广阔的空间感。
苏倚沿着镜面看到无限个自己,感觉很不舒服。
随后,中央的镜面开始隆起,像一滴巨大的水滴,从水银的海洋中倒着滴向空中。
隆起的水滴型结构又扩展,变成一张银白色会议桌,会议桌是流线型的椭圆桌面,视觉上的圆润缓解了苏倚的不适。
不过苏倚也清楚,这也是一种特意的功效。通过视觉调节人们的情绪,在紧张缓和之间放松心态,让谈话更加顺利。
还没见面,苏倚就对这个游梦的总裁打了个差评。
她抵制一切控制自己情感的行为。
一滩水银从椅子上生长而出,变成一个人型,随后光影在它的体表发生细腻的变化。
人型的脸在阴影下变得立体富有色彩,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型,方正刚健。
苏倚认得这张脸,游梦的总裁,马斯克?维塞尔。
马斯克看看门农,又看看苏倚。
“苏倚、门农?波罗,你们好。”
苏倚撇撇嘴:“这就是所谓的本人亲自来?”
门农也皱眉:“马斯克,我希望我们可以面谈,这件事我不希望有人工智能介入。”
马斯克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这就是我本人,你们正在我的体内。”
门农说:“你把意识上传了?你才多少岁?”
马斯克开口,银液在他的喉咙处振动发声:“人类是有极限的,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还是这样比较方便。你放心,如果你担心有计算机在干扰我们的谈话,那这样的形态你才应该放心——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防止那种事发生。”
门农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时间不多:
“我想跟你说说极乐系统的问题……”
门农将列车上的话题又说了一遍,这次更加详细,也更有说服力。
马斯克就只是听着,时不时点头。
会议桌上,一个屏幕在将门农的语音实时转录成文字,并保留音频。
这项工作不必表现出来,但表现出来,可以让人觉得自己被尊重。
片刻后,门农终于停下。
一杯水适时送到他身前。
马斯克说:“好的,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门农喝了口水,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
“那就好。”门农说。
“好个鬼哦。”苏倚撑着脸,斜视他,“这话不就是在说:我不会改的,但是不好明说,所以准备说这话打发你走。”
门农看向马斯克:“是这种意思吗?”
马斯克有些犹豫:“我不想骗你。但亲爱的门农,你只是提出了‘问题’,甚至不算问题,只是一个观点。你并没有拿出方案。”
“方案就是降低极乐系统的屏蔽阈值啊!”
“你有经过计算吗?有进行过调查吗?还有区域性实验的结果呢?”马斯克问,“你这个‘方案’有可行性吗?”
门农声音低了几分:“区域性实验,这需要你帮忙。”
马斯克认真地说:
“我很想按以前那个没效率的人身一样,告诉你我会进行调查,让你回家等待。但是我不行,在你说完你的观点后,我的数据库和计算机就已经计算出了结果——不行,你的提案没有可行性。
“你觉得放任人们脱离极乐机制,在争吵中就能获得更好的启迪?但实际上极乐机制就是人们所希望的。我们的幸福指数放在宇宙中都在前列,因为我们可以提供最完美的生活体验。”
苏倚说:“可不是吗,毕竟不幸福的人都死了嘛,或者说不出话。”
马斯克看了苏倚一眼,起身,走向他们。
“老实说,我并不想接见你们。但这就像市长热线,是我的职责之一。但我依然不想接见你们——你们的意见都太愚蠢了。”
地面升起新的座椅,马斯克坐到门农面前:“门农,你祖先的成就令人钦佩,你的家族富足,让我们以更加平等的身份交谈吧。让我以你朋友的身份来说:你的想法太过于幼稚和不成熟。”
门农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岁,被人评价不成熟,脸上有些恼怒。
他说:“你这见解就有数据支持了吗?”
“所以我说这是以朋友的方式来交谈。”马斯克微笑。
近距离下,他脸上的光影变化呈现得更加清晰。
苏倚觉得那不像脸,而是一群五彩的爬虫附着在一个平面上。
不是一张属于人的器官,而是无数数据和意志的集合体。
马斯克说:“我也很想和你谈数据——但你拿不出来。所以我用人类更惯常的方式交谈——当无法围绕主题讨论时,先来攻击其身份和其他不相关的底层依托。”
“什么意思?”门农不解。
马斯克拍拍门农的肩膀:“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突然想参与一把决策。会产生想改变世界的想法。但这只是想法,你们没有行动。”
“我已经行动了,我在和你交谈。”
“没错,不过我觉得用蠕动更合适。”马斯克说,“虫子在温暖的卵鞘中,遇到了一些不舒服,于是稍稍挪动下身体——这种程度的行动。”
“我不是虫子。”
“你当然不是虫子,你是波罗家族的贵公子——但你的觉悟不够。”马斯克说,
“每一个决策,都由上位者发出,同时他们还在承受着巨大的责任。责任,那才是让他们拥有决策权力的根源。而你们,不负担任何后果,就想改变我们的决策。
“曾经有人让我向他吵闹的邻居投掷轨道炮,却没有计算过那威力足以把他自己和整栋楼夷为平地。你看,这就是‘民众’。”
马斯克拍着门农的脸颊:
“如果你真的想改变世界,那就进入体系吧。以你的家族,现在开始不算晚。大概再过几十年,或许就可以站在我的位置。
问题是,你有信心,有魄力,有觉悟花费这些时间、精力和金钱吗?”
门农恍惚一下,将马斯克的手拍开:
“我说的就是这个!这种体制太僵化了,你们完全忽视了群众的智慧。他们或许大多数时候很愚蠢,但这种混乱正是我们需要的。你不能完全忽视他们的意见!这些微小的生命,也有自己的思想。”
“我并没有忽视他们。”
马斯克起身,周围的镜面房间变成显示器,展现出一副星空图。
那星空图从地球开始,一直延伸到开普勒452星系,延伸到半人马A。
这是游梦影响力的全部覆盖范围。在这个巨大的星空图中,游梦所占的面积并不多,它是以点的形式分布在这片空间中的。
但它又不可谓不大。除了开普勒452星系分布着一万艘星舰,另外二十万艘星舰分散的很开,均匀地分布在这一千四百万光年范围内,由预测算法和时农的力量连系在一起。
马斯克说:“九百亿箱民,以及人数更多的周边产业从业人员,知道我为这些人做了什么吗?”
“什么?”
“赚钱。”
门农笑了:“就这?这就让你殚精竭虑了吗?你就不能分出一丁点的精力,去忙其他事情?”
马斯克也笑了:“门农,你挨饿过吗?”
“没有。”门农说,“你不能拿这一套当说辞!他们至少应该享有沟通的自由。”
“你知道你为什么有沟通的自由吗,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吗?那是因为你的家世。你们保留着那一票,所以我愿意和你说话。”
马斯克说:“金钱不重要吗?资源不重要吗?
“有个孩子,他想吃一份行星吞噬者点心——算了,换成馒头吧,如果和你条件不是天差地别,你可能不会产生同情——但是他吃不到,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呢?即使我们已经十分富足,这样的孩子,依然有一亿左右。
“而人命的标价,我想你也知道,一千万一条人命,这是共识。使用金钱这个一般等价物,我们就可以看出,哪怕只是为了解决这一亿个孩子一天的吃饭问题,也相当于是在救十条人命。
“而现在,你让我放弃经济,用部分精力去改变你的言论自由?”
马斯克盯着门农:
“亲爱的门农,谋财,等于害命呀。”
门农还有些不甘:“我不认为这些改变会有多大影响。说不定开放政策可以实现更多的产出。”
马斯克轻蔑道:“算了吧公子哥,你什么都不懂。”
门农恼怒地看着他。
马斯克突然笑了:“好了,现在你明白极乐系统的好处了吗?事实是,如果我撤掉极乐系统,像我刚才那样的言论,你随处可见。当然,不会像我这么有礼貌,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像这样,一对一,面对面。
“一个话题,不会有讨论,只有立场。因为你面对的不是个体,而是近百亿的群体。一个群体,无法发出细腻的信息。相信我,人类无法处理这个级别的信息量。这就是人身的限制,是他们的缺陷。上帝即使不改变人类的语言,他们也无法建造出巴别塔。现在,时间到了,回家吧,如果你想好了,欢迎随时再来。”
门农突然感觉天旋地转,镜面让空间无限延伸,他距离马斯克越来越远。
随后,时空在意识中跳跃。
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扇门。
他的手,正握在门把手上。
一抹银色正从他的手掌褪到门把手。
门农看了看时间。
时间过去了十秒。
门农感到大脑刺痛,他抚着头,找到一个椅子坐下,眼神中有些茫然。
苏倚则还站在那里,握着门把手。
银色覆盖在她的绿色手套上。
会议室中,苏倚瞥了一眼突然消失的门农,神色如常。
马斯克饶有兴趣地看着苏倚: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倚不咸不淡道:“我很擅长辨别幻象。”
“厉害。”
“也很擅长辨别鬼话。”苏倚说,“刚才你一通扯淡,听的我烦。”
“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说和做是两码事。”
“我会尽量知行合一的——”
“我也不关心你的真实想法,我只能顾好我自己的事情。”苏倚打断他,“果壳箱的事情,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你说呢?”苏倚挑眉,“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我强行接入你的网络,我手上带着潘多拉之匣呢。”
“潘多拉之匣……据我所知瓦洛斯帕已经封禁了。”马斯克说。
“直接点爆你们的封了,其他的可没动。”苏倚说。
马斯克说:“好吧,你想问,你的遭遇,是否都是规划好的?或者说,你想问你那个青梅竹马的事情吧。”
“你的答案是?”苏倚盯着马斯克。
“不是。”马斯克说,“我们不会干涉果壳箱的运行,也没法干涉。你们都是人类,又不是机器。强行干涉你们的大脑,那会造成损伤。”
“所以从开箱为止,是没有阴谋的?”
“没有。”
“很好。”苏倚说,“那么下一个议题:我想让游梦放弃箱民制度,开个价吧。”
马斯克笑了:“门农不过提出一个小小政策的修改计划,而你,居然要让我改变游梦的根基?你出不起那个价格。”
“你怎么知道我出不起?”
“一条人命一千万,你自己算算?”
苏倚怒了:“这时候你倒是在乎起人命来了?一次开箱四十万条人命,你也算算!”
“实际上,就算你付得起这个价格,也不行。”马斯克说,“因为有太多人不想让箱民出来。”
“谁?”
“围绕箱民的从业人员。”马斯克说,“箱民出来,他们首先要失业,箱民还要抢占他们的生存空间。这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苏倚皱眉:“我也不是让你一下子全放,只是让你慢慢废除。不再让更多人进入,也不再进行人工繁殖。你可以慢慢转型。”
“不是那么简单的。”马斯克说,“群体,是难以改变的。这就是趋势,逆行的话,就会引起惊涛骇浪。你想引起战争吗?”
苏倚冷笑:“前不久是谁一炮轰了一个星系啊。”
“这不一样,这是天机城的实验。”马斯克说,“我只需要听话就好,不用担责任。我刚才关于责任的看法,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那是屁话。”苏倚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着责任,但是人根本不可能负担起那个数量级的责任。现在在外面的箱民,是从千亿量级的人类中选拔出来的翘楚,结果呢?没有一个负担起那另外四十万份的责任。”
“而我超越了人类。”
“那就更别谈什么责任了,你根本没有那种感觉,你只是会计算——算计而已。”
“因为我要为整个游梦负责,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去努力。”
苏倚冷笑:“结果呢,当初那个箱子,更天才的被干掉了,而我出来了。这就是你们的最大利益?”
“但是你研究出了改良型的神经网络,而且干掉了阿瓦隆。”
“阿瓦隆……”苏倚深吸一口气,“没错,我告诉你,龙学院已经知道了真相,它们会朝你施压的。”
“你告诉他们了?你居然有渠道可以联系到龙学院……”马斯克沉吟,“我不明白这对你的目的有什么帮助。龙学院即使施压,也不是为你施压。”
“我不爽被你们利用啊。”苏倚皮笑肉不笑,“而且如果龙学院也往你这开几炮,那箱民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那是毁灭,可不是解决。”
“无所谓。”苏倚说,“你觉得我指望在理性方面赢过你们这帮计算机吗?”
“你在威胁我吗?”
“我在劝你。”苏倚说,“人类的大脑并没有太大差距,人类在箱子外,绝对可以创造出更多的价值,你不亏。”
马斯克说:“你有数据支持吗?”
“你除了这句没别的了?”
“越是重大的改变,越应该慎重。”马斯克说,“你如果能拿出数据支持,我或许会上报——只是上报,全体董事负责决定。”
苏倚挑眉:“游梦的董事,是不是很多?”
“确实不少,有各行各业的代表。刚出去那位,就有其中的一票。”
马斯克看着苏倚:
“总的来说,你也是提出了问题,而没有解决方法。看出问题没什么,但只有能解决问题的才可以改变世界。等你想出更完美的过渡方法,再来吧。时间到了,我要会见下一位客人了。”
苏倚的链接被断开,她看着手掌上褪去的银色,恨得牙痒痒。
帮游梦想更好的办法,这说辞听的她就生气。
更气的是,她还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人微言轻,可没法靠武力威胁游梦。
她模仿着马斯克的表情语气,嘲讽地说:“数据……”
然后表情垮下来。
她脸色阴沉,朝招聘市场走。
她还真得找一个数据分析的人才,想分析游梦,BT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