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师,到点了!”周涵秋在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季晓霜把打印出来的处方单交给面前的患者,抬手看了看手表,才发现已经一点了。
上午从煎药室出来后,还没来得及去想元岐有些反常的表现,季晓霜就立刻去楼下帮忙。看到她的身影,忙得不可开交的陶老师像看到了救命仙丹,之前一直对她冷着的脸也瞬间和缓下来道:“季老师,你真是救星啊!”
整整一个中午,来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季晓霜还没来得及吃饭,便到了和元岐约定的时间。她连忙收拾了一下东西,和对面的陶老师打了个招呼后匆匆离开了。
“谢谢啊,季老师。”身后传来陶老师的声音。
门外。
元岐一身黑色的长羽绒服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空中飘下的雪花,脸庞的轮廓融化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远远看去像是遗世独立的仙人。季晓霜顿了顿脚步,又快步走到他身边。
他看了看她,淡淡道:“走吧。”
两人各拎着一只药箱向北走去。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济德堂总店后面的一个老小区。据社区负责人说,这个小区里住着几家空巢老人,子女们在外地生活,长年累月地不来看他们一回,老人们又都腿脚不便,所以日常生活全靠社区照顾,志愿者定期给他们送一些米、面、豆油之类的日用品,有时也会上门给他们做饭,陪着聊聊天。
可志愿者到底不是全职的,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最近几天气温骤降,又恰逢流感盛行,几位老人的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所以他们才联系上了济德堂门诊,看是否能派两名医生来给老人们看看,没成想何翊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全当这是济德堂做的一次上门义诊,也算是为社会公益出了一份力。
这个老何,倒真是初心未改。季晓霜心中笑了笑。
十分钟后。
“咚咚咚”,季晓霜敲了敲门。里面静默了片刻,便由远及近地传来“骨碌碌”的声音,一个略显虚弱的苍老声音道:“谁啊?”
门开了,季晓霜朝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微微一笑道:“贺大爷您好,我们是济德堂的医生,听说您身体不太舒服,来给您看看。”她露出了胸前的名牌。
“哎呀,你们真来了。前两天社区的小王说,要去医院给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请医生出诊,我当他蒙我呢,那得花多少钱啊,社区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你们……”贺大爷欣喜过后,又犹豫道。
“大爷,我们是义诊,不收钱的。”季晓霜推着贺大爷走到了客厅,元岐跟在她身后,默默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这年头还有看病不要钱的?我让超市给送一桶水还有配送费呢。”他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一脸不敢相信。
季晓霜笑了笑道:“是啊。大爷,您最近哪里不舒服?”
“我这胸口总是发闷,头也晕,心发慌。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数大了,精神头儿不够了。”
“来,给您量量血压。”她拿出血压计道。
看着水银柱升到一定高度又降了下来,季晓霜心里有数了。
“140,90,有点高血压。”她看了看贺大爷略显肥胖的体形道,“大爷,平时得少喝酒,少吃点油腻的肉了。”
“我平时就好这口酒,儿女都不在身边,只能喝点酒,趁着兴奋劲,自己跟自己说说话了,要不一天这屋子太静了,静得可怕。”贺大爷摆了摆手道。
“我再给您听听心肺。”季晓霜又道,“您儿女住在本市吗?”
元岐坐在一边,双指搭上贺大爷的手腕,随后闭上了眼睛。
“不在,他们就过年能回来看一眼,不过也算比较好的了。像住在我楼上的老郭,都五六年没见过儿子了。”
“为什么?”季晓霜皱了皱眉,把听诊器又换了个位置。
“因为钱呗!老郭把她家原来那套老房子卖了,她儿子看她手里有钱就想拿走,那小子秉性不好,总是出去赌又输个精光。老郭坚决不同意,没成想她那儿子趁她睡觉的时候把五十多万全拿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听说是赌输了,被人打个半死,进了监狱。你说这不是畜生嘛!”
季晓霜心中叹了口气,摘下听诊器道:“有点心律失常,是高血压引起的,不过问题不大。”
她看向元岐,对方恰好也睁开了眼睛,平静地看向她道:“身体还不错,只有些脾虚和心气不足,和年龄有关。”
贺大爷明显舒了一口气,爽朗地笑道:“没事就好。虽然老伴走得早,儿女也不在身边,那咱也得好好活着,我还没和老天爷玩够呢!再活个二十年!”
一向冷清的元岐似乎也被他的乐观感染到了,嘴角浮现起淡淡的笑容道:“只要保养得当,以您的身体状况不成问题。”
贺大爷听完更高兴了。
季晓霜拿出手机,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一边敲字一边道:“大爷,我给您开了几盒降压药,等回去我把每天吃药的时间和剂量写在纸上,到时候社区的人会给您送来,记得按时吃药哈。”
元岐亦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交给季晓霜道:“大爷的情况不需要吃汤药,用柏子养心丸和黄芪精口服液这两个中成药调理就可以了。”
“对了大爷,这里有我们济德堂中医科熬制的板蓝根水,最近流感很严重,这个能提高免疫力和抵抗病毒。”季晓霜从元岐的箱子里拿了一提包装好的板蓝根水,又道,“您最近也注意防护,别感冒了。”
“哎……谢谢你们。小季啊,我女儿要是能有你一半就好了。”贺大爷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季晓霜心里有些发涩。
三人沉默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拍门声,一个急促的声音喊道:“老贺,老贺!楼上老郭又闹起来啦!你快给社区的小王打电话,让他来看看吧!”
“哎呀,这个老郭又犯病了!我电话呢……”他连忙转动着轮椅四下寻找。
“贺大爷,我们去看看吧,正好下一个要去的就是郭阿姨家。”
“也行,你们快给她治治吧,哎……”
“阿姨是什么病啊?”季晓霜好奇道。
“精神病!”
郭阿姨家。
他们到来时,门是半敞开的,玻璃和瓷器碎裂的声音与老人的呼号声一阵阵地传来。季晓霜和元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碎片,一路走到客厅,正看见郭阿姨穿着一件不能称之为衣服的“袍子”在原地发疯。
看见来人,她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花瓶向这边扔了过来。季晓霜一声惊呼,身体被元岐环抱住迅速躲向旁边。花瓶砸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阿姨,我们是济德堂的医生,来给您看病的。”季晓霜惊魂未定道。
“医生?哈哈哈……都去死!死!”郭阿姨爆发出一阵狂笑,随后恶狠狠地向他们扑来。
郭阿姨已经神志不清了。
元岐和季晓霜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人一边擒住郭阿姨的胳膊,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她的腿还在不停地向空中乱踢。
“我们没有安定,怎么办?”季晓霜焦急道。
元岐想了想,沉声道:“按她的劳宫穴,手掌心第二、三掌骨之间偏于第三掌骨处。”
几分钟后,狂躁的郭阿姨总算略微安静了下来。
季晓霜慢慢放开她的手,靠在沙发上缓了口气。
“你没事吧?”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元岐微微皱眉道。
“没事,就是刚刚被郭阿姨扔花瓶吓到了。她这个精神状态,再呆在家很危险。”季晓霜道。
元岐搭着郭阿姨的脉,半晌,神色严肃道:“该让社区的人联系专门的精神康复医院,早些去接受治疗,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水,水……”郭阿姨发出虚弱的声音。
元岐立刻倒了杯水,递到她的面前。
郭阿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缓缓地露出了如孩童般的笑容道:“儿子,你回来啦!”她用力地在元岐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把他搂进怀里道:“好儿子,妈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这下给元岐弄蒙了,他愣了一会,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道:“阿姨,我不……”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了他的肩膀,他回头却见季晓霜站在他身侧,对她摇了摇头。
“儿子,儿子……”
郭阿姨的泪水打湿了元岐的白大褂。他僵硬了片刻,最终却是用手拍了拍老人的后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嗯,我在。”
季晓霜和元岐从楼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放晴。日光落在遍地白雪上,反射出温暖而浓密的金黄,像是带着金丝枣般的甜意。
两人并肩而行,慢慢向济德堂的方向走去。
“元岐,你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生老病死会怎么样?”季晓霜望着天道。
“大概会很无趣吧。”元岐想了想答道。
“为什么?”
“如果寿命没有尽头,人失去了时间概念,也许同时也就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和动力。正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有些东西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看到这些老人,我一直在想自己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现在的他们或许就是未来的我们。”
“也许吧。”元岐的目光忽而变得幽远。
“元岐,我们成立一个义诊小组吧,以后常来看看他们。”季晓霜停下了脚步,看着他认真道。
“好。”元岐亦望向她,额头上似乎还残存着老人唇角的温度。
夕阳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