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时令上便已入九，处于北方的锦城开始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日子。

肖琳琳拄着头，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百无聊赖地在纸上勾勾画画。十分钟过去了，一幅简易的写实素描画宣告完工，她把笔往桌子上一扔，抬头看着门口涌入的人一拨又一拨地往楼上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在一旁看书的李易河目不斜视地问道。

肖琳琳打了个哈欠道：“为什么今天中医科这么多患者？中药大促销？还是看病打五折？”

“这……你都在想些什么。”李易河一脸黑线道，“今天是入九的第一天，他们是来贴三九贴的，冬天少生病。”

肖琳琳嗤笑了一声道：“有用吗？”她心中一直就不太相信贴敷疗法。

“当然，这是根据季节变换和人体运转规律来调理身体的。”

看着他一脸自信的样子，肖琳琳一把抢过《黄帝内经》，挑了挑眉道：“这书你都看大半个月了，今天就讲讲呗。”

“行，我昨天才请教过元岐老师，正好今天‘学以致用’。咳……《黄帝内经》中有一个观点是‘天人相应’，认为人与自然是和谐统一的整体。冬至后天气寒冷，人体阳气内敛，气血运行迟缓，在这个时候可以用白芥子、延胡索、细辛、肉桂等具有辛散温通功效的中药，研磨成粉，调成糊状，敷在天突、膻中等穴位处。”

“这就是俗称的‘三九贴’。药物通过穴位直达经脉，既有疏经祛寒，调节脏腑的功效，同时又健脾补肺，提高人体免疫力，这样一调一补，就达到了调和阴阳，预防疾病的效果，而且也会对夏天三伏贴的疗效起到加强和巩固的作用。”说罢，李易河舒了口气，脸色有些泛红。

“听起来还不错，你这现学现卖的本事倒是可以，就是不知道面对患者时，还能不能侃侃而谈。”肖琳琳调侃道。

“呃……”李易河挠了挠头，声音弱了下去道，“不过我还挺想试试三九贴的，毕竟看了这么多书不如自己去体验一下。”

“瞧你这点出息，那都是中老年人才去贴，你凑什么热闹？”

“才不是……呃，您好。”李易河刚要争辩，却见有患者进来，连忙正了正神色道。

“季医生在吗？”一位中年女人四处打量了一下，闷闷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

“季老师去儿科那边了，马上就回来。”

“哦……”

见李易河哑火了，肖琳琳暗暗戳了戳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说话啊。

“您请坐……哪、哪里不舒服吗？”李易河有些局促道。

女人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来道：“嗓子发炎了，吃了几天药都没好，然后今天鼻炎也犯了。”

“您张嘴，我看下嗓子。”他拿起压舌板道。

女人把口罩摘了下来，大片微红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星星点点的死皮在鼻子周围挂了一圈。

李易河吃了一惊：“这是？”

“哎……过敏性鼻炎，一天能用两抽纸。”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比了个“2”。

“现在鼻子通气吗？”

“完全……没有知觉，我这是多少年的老鼻炎了。”女人摇了摇头。

李易河皱了皱眉，从兜里拿出一把小手电筒，向女人的鼻子里照去。

“发炎流脓，鼻子里全都堵住了。”

“扁桃体也肿得很大，您有慢性咽炎吧？有没有感觉呼吸困难？”

“的确，感觉这次犯病比以往每次都严重，打几天消炎针吧。”女人道。

李易河飞速敲击了几下键盘，看了看电脑又道：“看您之前的诊疗记录都是用的阿莫西林，辅助口服蒲地蓝消炎片和氯雷他定片，那这次就不变。您这个情况比较严重，想短时间内好起来不太可能。嗯……我们这边最近引入了贴敷疗法，把中药糊敷在脐部，缓解咽炎和鼻炎效果还是蛮不错的，您可以试试。”说罢，李易河的脸又红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推销，心里不禁有些别扭。

女人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啊……其实这贴敷用的是中医老方，不仅能生津润喉、清肺润肺，而且还能补脾培……培土，用着也方便……然后……”不知为何，之前做贴敷培训时学到的知识明明在李易河的脑海里很清晰，到了嘴边却乱成了一锅粥。

“噗，你是刚毕业的医生吧？我这咽炎和鼻炎和脾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补脾？”女人见他这样慌乱，反而来了精神，理直气壮道。

“从中医上来讲，慢性咽炎……”

“我没进错门吧？这是西医内科吧？”女人把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李易河这下彻底哑口无言了，只能僵直着身体，尴尬地坐在座位上。

“您……”一旁的肖琳琳想要替他解围，却看见了门口的人。

季晓霜走进来，看到满脸通红的李易河和面色铁青的肖琳琳，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莞尔一笑，对中年女人道：“来了？是咽炎和鼻炎又犯了吗？”这一句话便把女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季医生，你终于来了。看看我这脸，都是这该死的过敏性鼻炎闹的。”女人瞬间换了副表情，指着自己的脸向她抱怨道。

季晓霜检查了一下她的嗓子和鼻子，又听了听心肺道：“看来这次很严重啊，咳嗽吗？”

“那倒没有。”

季晓霜点点头，点开处方系统道：“这次除了输液和口服，再用一贴贴敷吧，能恢复得快一些。”

女人笑了笑道：“刚才对面这小伙子也跟我说贴敷，我不明白，咽炎和鼻炎怎么和中药、脾胃扯上关系了？”虽是同刚才一样的问题，女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甚至眼神中对季晓霜有一种真诚的询问。

“慢性咽炎这种病，理论上的成因是风热湿毒反复侵袭上焦，导致肺阴亏虚。而《黄帝内经》中说‘咽喉干燥，病在土脾’，像你平时总会感觉咽喉发涩、发痒、灼热，其实就是是由于脾土虚弱导致的，这也是大多数慢性咽炎患者的情况。所以在治疗时，用药就以润喉生津，健脾养胃，补脾培土为主，既缓解病症，又巩固根本。”季晓霜解释道。

“那就是，如果用了这药，身体变好了，脾也不虚了，以后能少犯病？”

“是这个意思。”季晓霜笑道。

“那这个贴敷，究竟是个什么啊？只需要贴在身上就好了吗？多久能见效？”

季晓霜继续耐心地对她说道：“中药贴敷是中医的一种疗法，就是依据病症用它所对应的中医老方贴在穴位上，通过吸收药物进行治疗。像你的慢性咽炎，我们用的就是参芪白术散组方，里面有太子参、山药、白扁豆等等一些可以补中益气、健脾养胃的中药，配上甘草、桔梗，做成像肚脐贴那样的药饼状或者糊状，贴在肚脐上，见效很快，既方便又不耽误事。”

“那可不错，最重要的是不用吃那么苦的药了……”

“是啊，输液、口服、贴敷三管齐下，你能少遭点罪，快点好起来。”

“那我试试？”女人想了想，又向季晓霜投去目光道，“这次试试吧，没准真的有用。”

季晓霜淡笑着点了点头，把打印好的处方单递给女人，她道了声谢后便去前台交款了。

只剩下三个人的诊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季晓霜看了看对面的两人，发现他们还沉浸在思绪里没缓过神来。

“咳……”

“她、她走了？”李易河呆呆道。

“嗯，没事了。”季晓霜应道。

“对不起季老师，今天差点……是我的问题，我没把贴敷相关的记扎实。”李易河低下了头。

“其实你不是没记扎实，而是不相信自己。”季晓霜一针见血道。

“患者来到这里看病，大多数时候面对的是一名完全陌生的医生，他并不了解你的水平，所以只能从你的一言一行中判断和试探你是否可信，你们聊天的时候就是建立信任的过程。如果你态度从容，言语专业流畅，患者就会自然而然地信赖你，放心地把他的病交给你来治疗，但如果你畏手畏脚，在患者面前露怯，他就会觉得你不专业，你的每一句话都令人怀疑，自然而然地会有一千种理由反驳和质问你。这一点，有时候你应该学一学小肖，要放得开一些。”

肖琳琳得意地冲他一笑。

“可季老师，刚开始还很正常，她也算相信我……为什么后来就变了？”

“因为你们之间的信任破碎了。”

李易河不解地看着她。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最易碎的，即使相处几十年的两个人大多也无法做到完全相信对方，更别说这种在三言两语间建立起的信任，都是暂时的，它随时可能因为一句话或一个小的细节而土崩瓦解。”

“可我，除了有点紧张之外，也没说什么……”

“其实有时候，会说话比能说话重要得多。今天你向患者介绍贴敷的功效时，就差把宣传单拿来念了。如果一个医生不会用自己的语言把专业的术语转化成通俗的白话传递给患者，那他的未来实在令人担忧。”

“那我……可以吗？”李易河的目光有些涣散。

“不过今天，你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至少在面对患者的拒绝和质问时，你很勇敢地继续说了下去。”季晓霜微微一笑。

“你在努力改变，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