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阴沉沉的,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
山中多林木乱石,一下雨山路泥泞,就更难走了。
牛壮实带着他爹,眼看出不了门,只得央求姜恒,让他父子多留宿一日,等雨停了再走。
姜恒自然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
不过留下是留下,吃饭住宿得另外付钱,道士家也没有余粮。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牛壮实出门带的这许多盘缠,就两日光景,全部落入了姜恒的口袋里。
所幸老爹的命总算是救回来了。
姜恒照惯例,手奉三炷香。
对着道坛上的泥胎虔诚礼拜。
这次,他是诚心将泥胎当成了“神像”,甚至还有点后悔,悔不该用粪坑边上的烂泥来塑造,为此姜恒总感觉满屋都是一股“米田共”的味道。
“道长,这位道尊的容貌,似乎与你……”
道观逼仄,牛壮实也属实无处可去,索性就在一旁仔细看着姜恒礼拜。
可当他将视线移到道坛之上,也是愕然吃了一惊!
牛壮实越看越觉得,这座神像的脸与姜恒十分相似。
“无量天尊,这就是贫道。”姜恒上完香,朝他点点头,戏谑道:“老实告诉你,本道尊乃神仙下凡,此乃贫道法身,能镇妖伏魔!你可莫要告诉他人……”
姜恒煞有介事的拍了拍牛壮实的肩头。
牛壮实听完眼都直了。
虽心中多有不信,但还是不自觉得点了三炷香,学着姜恒的模样,虔诚叩拜起来。
口中更是不停的嘀嘀咕咕,无非是保佑家宅平安,财源广进之类的祈福之词。
姜恒也不理会,在门口兀自盘算着,修葺道观要用去多少银两。
因为下雨,今日的天色黑的比寻常更快。
入夜时分,雨还未停。
道观外的林子里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远方的山头上,有恶狼仰天咆哮,随之带起一群狼嚎;地上走兽奔逃,低鸣嘶吼,林中枝头刹那飞鸟扑棱,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倚着道观门廊,目光远眺群山丛林,牛壮实心下一颤,转头问姜恒:“道长,此山中每晚都是这般壮观吗?”
其实姜恒也不曾过多留意过夜晚的山林。
但总感觉,今日的确有些不寻常。
林中野兽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
很早以前就传言,这片广袤的山林中有精怪妖物出没,姜恒从来没当回事。
远山如黛,暮色四合。
姜恒关门落锁,点了油盏,在泥胎神像前静默打坐。
牛壮实则在角落里安顿好老爹后,不由自主,又凝望向了泥胎……
道长真有本事!
若非神人,昨夜岂能空手降妖?
老爹不药而治,活生生的没死,就是对姜恒能耐的最大作证。
风雨飘渺,走兽戾啸。
看起来,今晚也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果然!
门外突兀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笃笃……
与牛壮实这种粗人不同,姜恒从敲门声上就可以推断出,此人定然羸弱不堪。
可是,深更半夜又会是什么人在深山老林中出没呢?
难不成又是个求医治病的?
经过昨晚惊魂之事,姜恒也犯起嘀咕。
虽说《金身替死术》可以转移所遭受的肉体伤害,但泥胎上每多出一道裂痕都是不可修复的,经不起这般的折腾了。
“谁?”
门外之人还在细碎的敲门,姜恒无法装聋作哑。
“今夜风雨,山路难行,迷了方向,望先生能开开门,容我一宿。”嗓音清脆,听起来相当稚嫩的声音。
姜恒有心拒绝。
可门外之人再三恳求,似无恶意,只是与牛壮实一般,求个留宿之地罢了。
况且对方若真有异心,凭此间道观的两扇对开烂门,挡不住任何人。
一脚就给你踹烂咯。
嘎吱——
老旧残破的大门,在寂静的夜空中,又划出一道令人牙疼且刺耳的冗长声音。
姜恒看见,门外站的居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人。
这少年单薄清瘦,背着个大布包,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面相乖巧,脑后束发,一袭青衫,穿着不说华丽富贵,也算体面干净。
只是姜恒一眼就看出来,这少年的身子不太好。
他的面色相当苍白。
简直毫无血色。
用面白如纸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少年光敲门的短暂功夫,就已经扶着门廊大口喘气了。
“多谢先生……”等待片刻后,少年这才喘匀了气,朝着姜恒作揖一拜,十分有礼。
“先进屋再说吧。”
姜恒招呼他。
单薄的少年人一脚迈进道观,发现角落里还有人后,蓦然一顿,随之朝着牛壮实友善的笑了笑。
牛壮实则象征性的点点头。
对于这种不相识的小屁孩,牛壮实并不会放在心上。
“你从何处来?”姜恒顺手给少年倒了杯热水。
少年接过茶水,起身示谢后答道:“从太平县来。”
太平县就在山下。
姜恒也曾在此县卖过不少符箓、法器,还做过几场法事。
姜恒看他年岁不大,又问道:“深夜进山,因何缘由?家中父母可知晓?”
少年笑了笑,随口答之,“收账而来。有人欠我‘皮毛’,有人欠我‘灵魂’,只是单影孤行,多有不便,只得叨扰先生了。”
此话说的瘆人!
姜恒心头猛然一跳!
深山老林,收的哪门子账?
山中哪里还有人家啊?
除了他这间落魄道观,就只有几座野冢孤坟,还有不少野兽巢穴。
收账,收谁的账?
连角落里的牛壮实都感觉凉风嗖嗖的,不由往身上又多盖了几把杂草。
良久,少年又忽的脱口道:“家中干的是‘升官发财’的营生。”
姜恒一听就明白了。
所谓的“升官发财”,就是卖棺材纸钱的。
少年家中开的是死人铺子。
可即便如此,姜恒也想不通,这少年大半夜的跑深山老林,究竟要做甚?
姜恒的视线不由转向了少年身后的包裹。
这包裹看起来很大,但少年背在身后却感觉并不是十分吃力。
见姜恒神色疑惑,少年索性解下包裹,放在地上打开来,让姜恒瞧个仔细。
几张白纸,一捆竹丝,半瓶浆糊,仅此而已。
少年随手将茶水放在一边,又柔声问姜恒,可否将油盏借于他照明?
道观不大,灯火微暗。
姜恒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身旁的油灯递到了少年手中。
少年接过,就着这一掌微弱灯火,他居然开始扎起竹丝。
这下连牛壮实也忍不住好奇,悄悄凑了上来。
但见少年双手翻飞,一根根竹丝在其手中快速穿插捆扎,动作颇为娴熟,想来也是经常做此事。
可随着少年手中竹丝的不断捆扎成型,姜恒的脸色越发显得惊疑。
少年扎的居然是个纸人。
扎完纸人轮廓,又用浆糊刷遍竹丝,而后仔细贴上一层白纸……
短短盏茶功夫,一个半人多高的纸人便在少年手中成型了。
不过,令姜恒真正感觉诡异的是,看起来惨白惨白的纸人,体态轮廓竟与这少年人多有几分相似。
就差画上五官了。
可少年并不曾携带任何笔墨或涂料。
姜恒以为这就完了。
不然。
少年竟生生咬破手指,挤出指尖血,替纸人一一画上了眼耳口鼻……
甚至还有头发、眉毛。
少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姜恒从未见过有人用血来画纸人的。
少年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诡异。
但接下来的话,则让姜恒感到浑身发寒,甚至有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先生觉得我扎的纸人如何?”少年问姜恒。
“栩栩如生。”
“倘若我将纸人的竹丝换作白骨,将白纸换作人皮,再往其内塞入‘灵魂’,先生觉得又如何?”
这少年的思维,简直反人类!
姜恒看着眉清目秀的少年人,许久才道:“愿闻其详。”
难道如此做,真的能制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吗?
少年自始至终都神色平淡,忽的,他凑近姜恒,低声道:“说不定……可以‘长生不老’哦。”
姜恒闻言,蓦然一怔。
长生不老……
这个世界确实有“修士”这一类人,甚至他还知晓“境界”这种东西。
就在姜恒的脑海中,那本神秘莫测的《神诡一百零八术》,其中的术法神通也大多需要修行境界的配合方能习得。
说起长生,境界高的修士确实能大幅度增加寿元。
只不过几百年后,还是有活到头的那一天。
真正能实现长生不老的人,恐怕世上并不存在。
至少以姜恒目前的眼光与见闻,完全无法体会少年的意思。
最终,姜恒也没知晓关于长生的答案。
少年只是兀自笑了笑,并未详说。
他忽而转头,问牛壮实,“那位老先生是你什么人?”
此情此景,牛壮实已经无法用看待普通小孩子的态度,来回答眼前稚嫩少年的问题了。
他结巴道:“这、这是我……爹。”
“此人年老体衰,活不了多久了,”少年的神色一点点变的诡异起来,“不如将他‘物尽其用’,我可以教你长生不老之法,如何?”
少年只是开了个玩笑,却着实将牛壮实吓的不轻。
若非一旁的姜恒抿着茶水,泰然自若,牛壮实定然要逃离。
夜已过半,雨也终于停了。
少年看似扎了不少纸人。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依旧体面干净。
“该去‘收账’了。”
身子单薄的少年人,迈步走向门外的时候,他刚刚扎的纸人居然也一个个开始挪动步伐,紧随其后。
纸人们……
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