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没见,秀山县的街面上比刚攻克的时候生气了不少。
这里到底是距离郡城最近的县城,一个半时辰就能让商贩们走过来,加上之前被吴国世家们控制的秀山私人码头变成了官私共用,货船从秀山往来江北也从走私变成了内运,秀山县的人口比吴国管理时更显得多了些。
一大清早的,街上的人流就堪比当年午后人流的程度。
“岳傥治理秀山, 着实用了大功夫!”
身着寻常服饰的张哲,正在与身边的三七说话,小赵平在他身后替他牵着马,耿良和老高也各自牵着马跟着,再后面就是一辆普通的篷车和货车,拉车的都是骡子,李月昭与徐雨棠都坐在车里,只从车子窗口偷看着街市。
张哲正月初四从江陵动身,在渡口就被人认了出来。如今薛雄主管昭阳郡的防务,而留守要害之处——江岸大营的守将正是张哲的老相识向汤。
他既露了行踪,便依着向汤的邀请留下喝了半日酒,昨天黄昏到了距离昭阳三十里外的草桥驿。可天不亮的时候,张哲一行人就起了身,没有往郡城去,却直接拐到到了秀山县来。
三七牵着自己的马,脸色全是坏笑。
“郎君直接往秀山来,那些昨夜得了消息的郡中官吏怕是都早早的等在了郡城城门,嘿嘿,可最后都是白等一回。”
“郎君,这些秀山人的神情有些不对!”高德术突然发声,“似乎都有些惶然之意。”
张哲几人闻言也开始认真打量周边人群的神色,果然很多人的脸色都隐隐有惶急之意。似乎所有的秀山人脸上都没有什么笑意, 就连正在招呼客人的早点摊子主人脸上, 那笑也是干涩之极。
“去,打探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七一点头,摸出几文钱就奔着一个早点摊子去了。须臾之后, 脸色微白的张三七拧着一袋子包子回转,急速的在张哲耳边说了几句话。
耿良与高德术之间郎君如同被三七这几句话定住了一般,竟生生的站在路中发起了呆来。
各地县衙,本就是不常修的地方,而秀山县衙如今一些房屋木椽带着焦黑之色,显得更加破败。路过这里的人们,往日都是低着头匆匆而去,可这几日路过这里的人都会放慢了脚步,偷偷看向衙门之内。有些人还会自动跪下磕上几个头,然后飞也似的离开。
此刻的秀山县衙,最醒目的色彩并非来自那些焦黑的椽子,而是在县衙内外在随着冬季寒风摇摆的白幡和白布,大大的两个黑字白底灯笼挂在大门口。
奠!
隔着衙门大门还有百步之远,那些飘舞的白色让张哲一时觉得有些目眩手冷。
岳傥的音容笑貌若如昨日方见,如今重逢却已是阴阳两隔!
秀山出了天大的事!两日前县令被杀,第二日赶回县中的县尉被郡中方推官下狱!都说是魏破派人回城袭击了岳傥。
滑天下之大稽!
“郎君这就要去县中衙门?可要仆去打个前站?”耿良瓮声瓮气的问他,可满脸苍白的张哲却拒绝了,“不急!”
“要不,咱们先回宅子安顿一下再来?”小赵平有些担心张哲的状态,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回宅子, 宅子前后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张哲的语气变得极为冷冽,“先在县衙附近寻个普通的客栈落脚,随后你们几个都出去打探消息。不要怕人怀疑,如今秀山码头大盛,仅仅是码头上客商们就不知会派出多少人探听消息,更别吝惜财货,给你们半个时辰。”
有钱能使鬼推磨,用来打探消息也是无上的利器,几百贯洒下去,张哲手边就多出了一叠纸。
客栈客房内,张哲正在将各人收集来的各种真假消息逐一汇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几条比较特别的消息上:
其一:方家二爷当夜就宿在城中,他的身边半夜还跑了一个女子,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第二日一大早,脾气爆裂的方二爷竟然直接就走了,竟没找客栈的麻烦;
其二:有亲戚在县衙当仆人的人传言:那一夜有女子哭开了县衙的后门;
其三:守门衙役们曾说,半夜里县太爷身边的李高奉命出城给县尉送信,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十一个骑马的人,如今李高却不知所踪;
其四:正是那十一个骑马的人混进了后衙,袭击了县令,还放了把火;
其五:第二日,魏县尉得了城里的消息刚赶到城中,就被早早蹲守的方推官拿下。只是在押送魏破去郡中的时候,却被魏破的手下拦下,如今魏破正在县狱中看押;
其六:来自郡城的一些地痞大批的进入了秀山县城,个个声称是魏破杀死了县令。敢于反驳的人几乎都遭到了殴打。仅这几日,魏破手下的老郡兵与推官衙门的衙役已经发生了多次群殴。
“岳傥兄,那个方朝祥身边的女子到底给了你什么东西,竟让你遭受了如此疯狂和不计代价的击杀!?”张哲盯着纸面上那“方家”两字,森然之意已经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呵呵,小弟若是再晚来几日,怕是这县中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区区正七品的推官家族,敢于袭杀同是正七品的秀山县令!方家好大的胆量!
“郎君,怕是方家已经把证据都弄没了!不然县令夫人也挂不出这些白幡来。”
说话的是高德术,他的猜测与张哲的猜测不谋而合。如果那个报信的女人还活着,或者还在陈玉霜的手里,方朝礼绝对会找借口封锁整个县衙,而不是让陈玉霜把灵堂搭起来可以联系到外界的人。
“那个从方朝祥身边逃走的女人怕是凶多吉少了!”张哲摇摇头,略有些失望。
张三七暴躁的转了几圈,又问张哲:“郎君,难道就让那方家骑在我们的头上拉s不成?先是打折了我家管事的腿、又骚扰郎君的妾室、如今更是杀了郎君的好友岳大人,郎君还没上任,脸面就被这方家给扫尽了!”
小赵平低声辩说了一句:“人证物证一个都没有,主君总不能空口白话的拿下那个姓方的吧?那样的话,主君的官声才是真的坏了。再说,那个女人到底对岳大人说了什么,怕是要见到岳夫人才知道。”
众人又都把目光看向了张哲,可张哲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管那个女子告知了岳兄什么消息,本官可不会在这个上面费力气。七品推官,代为主持郡务?真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了?”
笑过之后,张哲便提笔开始写字,一口气写了十多张帖子,还分别盖上了他的同知大印。
“三七!你拿着这些帖子立即骑马去郡中。不要从那些官员在守候的北门进,且从西门进。郡王府护卫首领正是徐千,你与他是相熟的,将第一封帖子与他看,然后让他派人依照我的吩咐拿着这些帖子去办事。徐千的人动身之后,你拿着最后一张帖子去照吩咐办事。”
交代清楚之后,张哲还把自己兰秀宫使的腰牌和杨尚央老爹的手令让三七带上。
三七立即骑马离开,张哲转身去了里屋。他在月昭与徐娘子的服侍下,换好了自己从五品的绯色官袍,身边的赵平抱着他的同知大印,耿良、高德术护卫在两边,一起走下了客栈的楼梯。
他这个架势顿时将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惊住了,百姓们当即跪了一地。
张哲带着微笑来到了客栈的柜台。
“老板,可有好酒,且与本官打上一壶来。”
那老板被唬得不敢抬头,红色的官袍他从来没见过,只把头点得更小鸡似的。
“有,有的!二十年的芍药红!大人稍等......。”
老板很有眼色,急忙一熘烟的去了后院,将自己埋藏的好酒几下就挖出来,还贴心的换了一个古朴的酒壶把陈酒装好,恭敬的送到了张哲的手中。
“看来这酒上佳!”张哲满意的点点头,将五十贯官票放在了柜台上。可那老板根本没去看,只低着头回答:“小人这酒不是自夸,便是县里先岳大人,都常夸好的!”
张哲当即大笑起来:“好好好,此酒正要拿来祭奠岳兄,他既爱这个,却是最好不过。”
听到张哲的笑声,客栈里的人都互相偷看了起来,不知道这位到底是谁,好像是要去祭拜岳县令。
古朴的酒壶上系着一根绳子,在张哲的手中晃荡。他带着赵平三人慢慢的踱向了白幡招展的县衙。
“不行!”一张条凳堵住了县狱过道的去路,条凳上端坐的曹主簿只顾摇头,“既然事出本县,魏县尉自然只能在本县看押!谁也不能调他去郡中问审,如此不合大郑律法!”
站在曹主簿身前的是来自推官衙门的判官,此人一脸铁青的看着油盐不进的曹主簿,厉声喝道:“曹主簿!汝之职责乃是县中钱粮、人户,如何敢插手我推官衙门的差事!?再说,你县中主官已经亡故,还有谁可以审问罪人?”
“无人可审,也不是说推官衙门就可以把人带走,若有通判大人手令,下官自然不会干涉!没有通判大人的行文,方大人如何审理得官员?”
“你放肆!”判官大怒,他曹主簿都是从八品,可他是专业管刑桉的,如今却被一个管钱粮的堵住了大门,委实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左右,与我请开曹大人!”
几个来自推官衙门的差役正要上前,却发现曹主簿身后也出现了几个人,都是县狱的差役,双方恶狠狠的互相对视了起来。
杜判官一时涨红了脸,他没想到曹令文居然会发动衙役与他对峙!
这里是秀山,他带的差人本就比县狱里的差人少,估计外面还有魏破手下的县兵在等着。往日不声不响的老好人曹令文如今发了痴,他今日怕是真的不能完成方大人的交代。
方朝礼是反复交代了他今日必须将魏破弄到推官衙门去的,而且今晚之前还要拿到魏破承认谋杀了岳傥的口供。
“万万不能拖到明日同知开衙,否则将功亏一篑!”杜判官再次想起了方大人的交代,他便顾不得许多,直接掏出了一份文书,对着曹主簿展开。
“曹老弟,这是你逼本官的!方大人早就猜到你可能会干扰本官行事,这是方大人的手令,责令秀山主簿曹令文停职待堪!还不与我统统让开!”
曹令文却继续木然的坐在条凳上。
“方大人身为推官,无权停曹某的职务。”
“嘿嘿,方大人可是被通判大人委托署理郡事的。再说按本朝律例,你是从八品,方大人是正七品,正好高你三级,暂停汝的职务却是合理合规。汝,想抗命不成?曹老弟,不如在汝停职之后,回去想想如何申诉才是正经!”
曹令文抬头看了一眼杜判官,还是摇头。
“大郑律,县内官长俱无,按级替补主事。本县县令亡故,县尉下狱,刚好轮到本官主事,律曰:主簿行县事,职与县丞同。方大人代理署事,确可停一个主簿的职,但却停不了一个县丞的职。不如杜大人回去转告方大人,请他请示刘通判先免了本官代理县事之职,那时你们想提走谁也是随意。”
杜判官惊讶的看着曹令文,他没有想到曹令文这个原来吴国的吏员居然如此熟知大郑的律法。正如曹令文所说的那样,他已经自动代理了秀山县丞的位置,除非本郡政职最高的刘通判下令让他人暂代,否则方朝礼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渡江去找刘通判?那根本来不及!昨夜就从草桥驿传来了消息,张同知的车马已经到了草桥驿,今日就会进入郡中。方推官等人本想借着今日接风洗尘的机会,让张同知今日内无暇理事。只要今日魏破的口供到手,再让魏破来个畏罪自杀。任他张同知有百般怀疑,也一时翻不了这个桉子!
届时,军中白经历那里再代表薛家施压一二,这件事大概率就办妥帖了。
杜判官想着自己已经到手的那一千亩良田,心里的惶急就如同烈火一般烧烤着五脏六腑。他一个从八品,哪里有买“惠田”的资格,还是一文不花,他早与方家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眼见得杜判官的神色愈发不对,曹令文也感到了一丝不妥,正准备起身后退到己方衙役身后去,却见一名杜卞的手下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