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拧着酒壶直入县衙,腰间系着白布的衙役们见到绯色后,都下意识的纷纷跪倒。
负责在二门迎客的,是陈玉霜身边的一个老军,这是她祖父留给她的两个人之一。也正是靠着这两个老军的保护,陈玉霜才没有遭到毒手。
老军看到张哲,也是一怔, 急忙行礼。
耿良上来轻声说了一句:“岳县令故友本郡新任同知张大人,前来祭拜。”
老军恍然,脸色转而变得激动了起来,几乎是扯着嗓子带着哭音大声报了起来。
“本郡同知张大人,前来祭拜!!!”
这一身传报,让灵堂内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
陈玉霜原本双目无神的跪坐在灵前,几乎失去了灵魂的躯体,全靠身后的两个嬷嬷扶着。若不是还要顾着肚子里的那个,这几日她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嫁给岳傥, 她一点也不后悔。
当她被张信之抓住送到岳傥这里的时候,岳傥便没把她当犯人看待过,还安排了仆妇照顾他,只是不许她出县衙。月余下来,她也慢慢对暖男似的的岳傥有了心思,岳傥也爱与她谈论交游,甚至还一度想偷偷放走她。
婚后的生活一切都如她的意,岳傥对她的喜爱没有减弱过分毫,可就在她喜得孕事之际,却迎来了滔天之祸。
丈夫被人刺死,好友也被杀死后掳走尸身,要不是祖父的两个老亲兵玩命,她几乎也要随之而去。仇人是谁, 她很清楚!仇家的罪责,她也知道,可惜她此刻的手中却没有任何证据。
她这几日都在盼着张信之的到来, 自己的祖父在吴国办机密事, 所以她只能指望新任本郡最高政事官的丈夫好友能为她报仇!
当老军激动的传报声响起,陈玉霜一时觉得天色竟明亮了不少。
张哲提酒而入,被陈玉霜一眼认出,果然是他!张信之,终于来了!
“嫂夫人,节哀!”
“张信之!可否能为我夫报得此仇?”
张哲并没有回避陈玉霜殷切的眼神,而是平静的询问。
“可是方家?”
“正是方家!他家假造官凭,一文未花就贪下了三万余亩良田,可怜我夫身边出了贼人,蔡家妹妹也被害了,如今却是半分证据都没有!张信之,你可信我?”
“嫂夫人不急,要那些证据做甚?如今那方家的精力怕不是都在这件事上了,不知这几日间已经布下了多少迷魂阵,就等着张某自己跳进去。”
张哲上前给岳傥燃起了三炷香,拜了三拜,这才把后面那句话说了出来。
“本官从来不喜欢在别人布置好的战场上作战,便有七分优势, 届时也会只剩三分不到。嫂夫人今日就可拭目以待, 说不得本官便能拿下方家!”
陈玉霜通红的双眼再次涌出了泪来, 深深的拜倒回礼。
张哲这才打开了酒壶, 先在灵前敬了一半,剩下的一般他自己一口一口的喝着。他喝一口,便在火盆里烧一串纸钱,整个灵堂再次安静了下来。
直到曹主簿与杜判官都匆匆赶来。
“下官昭阳郡判官杜卞秀山县主簿曹令文拜见同知大人!”
“呵呵,原来是老曹来了,来来,你也给岳兄烧几串,”张哲没有理杜卞,而是笑着招呼曹令文,“免得老岳怪你给他烧的没有本官烧的多!”
曹令文闻言眼圈一红,急忙拱手一礼,然后上前接过了张哲手中的纸钱串子。
张哲刚才一句话就打消了曹令文所有的顾虑,张信之此来看来是为他们做主做定了!
而杜卞则背心隐隐开始出汗,他没有想到这位状元郎竟是如此的性格分明,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巴巴的赶来拜见这位顶头上司。
“杜大人?”
“下官不敢!请同知大人示下。”
“听闻郡中诸位皆在北门等候本官,杜大人却急着来秀山办事,怕不是有什么天大的桉子要急着办吧?”
杜卞被这句话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没没,不,是有!有.....天大的桉子.....,”杜卞抬头看了张哲一眼,看见了张哲满脸的微笑,只是这种微笑里一点温度都没有,“正是、正是岳大人的这件桉子!也是听闻大人将到,下官这才急着办差,想要审问明白了,好给大人回话。”
“杜大人兢兢业业,果然是昭阳满郡官员的楷模之辈,”张哲只管在杜卞的身边踱步,却彷佛忘记叫他起身,“杜大人是什么出身?”
杜卞急忙回到:“下官乃是举士出身,后被保举为官,至今已有二十年了。”
“哦?”张哲故意惊讶了一声,语气便缓和了两分,“那也是读书人出身,起来吧!”
杜卞暗自松了一口气,急忙爬了起来,同时心中暗想:这位状元郎果然是最正统的读书人思维,但凡对于读书人都会有所优待。
“杜大人既然是读书人出身,可知我昭阳一地文风如何?”
这就开始闲谈了?
曹令文与陈玉霜惊疑的互看了一眼,而杜卞却是巴不得与上官拉近乎。
“回禀大人,昭阳一地属吴时,文风羸弱,只好靡靡之声。待光复之后,朝廷对民间一视同仁,这两年倒是出了不少的好种子!”
“嗯!”张哲似乎满意的点点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就在杜卞的戒心又松懈了一些后,张哲忽然又问:“咦,本官记得去年恩科之际,光复诸郡也赏了一次府试,本郡可出了什么好文章?”
杜卞对于拍马屁那是轻车熟路,媚笑一声:“大人文冠天下,有什么文章敢在大人面前说一个好字?本郡府试,些许童子妄言,不敢在大人面前出丑。”
张哲却又看向了正在烧纸的曹令文。
“老曹,本县可有什么好苗子?”
曹令文刚抬头就看到了杜卞嫉妒的眼神,这是嫉妒他被上官称呼一声“老曹”,显得他曹令文与张大人更亲近一些。
“回大人的话,县学里有几个肯吃苦的,岳大人在时,倒也经常夸赞。”
听到曹令文的话,张哲当即便心里一定,暗自冷笑一声,得,我知道了。
“昭阳郡六县,除了秀山之外其余五县都是县丞主事,唯独岳兄是本朝二甲出身,又是吴地生人,除了那位安居江北不来上任的刘老通判,岳兄与推官方大人是本郡唯二的正七品官员。如今岳兄逝去,某疼感心扉。既然是本郡品级排行第三的官员去世,又兼是本官的好友,故而本官欲请正在昭阳北门静候本官的诸位官员前来秀山吊唁!”
张哲拍了拍杜卞的肩膀:“这个差事,就劳烦杜大人跑一趟吧!”
“下官荣幸之至!”
看着杜卞出了门,张哲这才收敛了笑容,对着曹令文说了一句。
“曹主簿!”
“下官在!”
“将岳兄的桌桉号牌都移到这灵堂上来。”
所有人都吃惊的看向了张哲。
“大人,这是为何?”
“本官看秀山不错,正好岳兄故去县中无主,本官的同知衙门便设在这里了。”
曹令文当即大喜,同知衙门若是设在秀山,县中所有官吏在郡中的地位都要高人一等。郡中资源,秀山县也能沽个大头。
张哲之所以想把自己的衙门设在秀山县,一是因为秀山的码头在、二是可以立即接手岳傥的班子、三便是他刻意做给薛雄看的。
薛雄这位从三品的护军将军才是郡中最高长官,虽然大家有些交情,但是想必自己这个同知不在郡城待着,薛雄也会舒心一些。而且方家在郡城经营了好几年,他不喜欢在别人早就布置好的战场上与人下棋。
“把本官的仪仗备一些,本官今日要在岳兄的灵堂上升一次衙。”
曹令文心中一凛,不知张哲在卖什么药,但是很显然,张大人不是把诸官叫来给岳大人吊唁那么简单。
张哲进入秀山是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大约是卯时末刻七点,来到灵堂则是午时初刻十一点。而在郡城门外苦候张哲的官员们,在未时正刻下午二点等到了一头是汗的杜卞。
杜卞气喘吁吁的跳下了马来。
“诸位大人,同知大人没有直接前来郡城,而是转道去了秀山吊唁。同知大人让下官传话,请诸位大人同去秀山吊唁一二。”
这帮官员们刚刚才吃了些点心,心中虽然叫苦连天,却无人敢明面上表露出来。当即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都向二十里外的秀山赶去。
杜卞骑着马来到了一个轿子边,轿子里坐的正是方朝礼。
方朝礼乍一听杜卞的传话,当时也是心中一惊。秀山的事情,他可是压得死死的,这两日往北去的人车都被他设的卡子给拦住了,就等着拿到了魏破的口供,这一起将消息放过江去。
可张信之是怎么知道岳傥死了的?
“下官以为,怕还是草桥驿那边出了问题!”杜卞转睛一想,“或是谁吃酒误事才露了风。不过大人无需担心,草桥驿也没人知道实情,那里也都是自己的人,肯定牵扯不到大人身上。”
“哦?”方朝礼没有放下心思,反而问起了杜卞与张哲的对话,如此一边走一边反复问了三遍。
“他竟然只问文事?没有提到我方家?”
“着实没有,下官看着这位张大人年纪轻轻,不像是个有城府的。而且其人文采委实惊世骇俗,这次来我昭阳,应是知道自己不懂政务和民事,故而只问有没有好的读书种子。怕不是想在我昭阳留下他的文名,日后郡中的文会怕是会更多了!”
方朝礼没有出声,而是叫过了跟在后面的老三方朝祝,杜卞见两人要说话便识相的打马先走了。
两兄弟议论了半路,老三方朝祝沉声道。
“他要开文会,开一百次一千次也自让他!但他若插手郡中政务,便让下面的人湖弄几次,让他冷了心估计也就烦了。只有如今这秀山的事不太好弄,那一晚李高没有去魏破那里,上百县兵都能作证。若是真的拿不到姓魏的口供,便不能留他性命!”
“这次张信之讲郡中官员都叫到了秀山,正好是鱼目混珠之际,你叫老二去暗中安排,先在县衙周围生些事,把县兵和衙役都引去保护张信之,然后派人进县狱了解了魏破。”方朝礼一句一句的让方朝祝记住,最后又提点了他一句,“姓岳的老婆怕是也知道一些事,今日我会联合几个人把张信之哄回郡城,你让老二的人连夜动手!那女的身边有两个身手不错的,让老二今晚就多用点脑子。”
“大兄放心,我会亲自跟着二哥一起去办。正好咱们在秀山码头扣着那些南阳的船,我这次也去处理一下,姓岳的没了,这些南阳布商还不是任我圆扁!”
就在官员们赶往秀山的时候,还没修完的郡王府内,徐千郑重的接过了三七手中的王爷谕令,也认真察看了那枚兰秀宫使的腰牌。
虽然他与三七很熟,知道这是张家最信任的世仆,但是他还是按部就班的走完了流程。
其实他都是做给副首领韩大功看的,毕竟这位可不认识张三七是谁,还一上门就要借王府的护卫办事。
徐千将王爷的手谕、兰秀宫使的腰牌和盖有同知大印的帖子转交给了韩大功。这个家伙还真的认真察看了起来。
张三七朝着徐千对对眼。
张三七:老徐你不行啊,正首领管不住副统领?
徐千翻了个白眼:人家出身比我好,我要是出点纰漏,估计这个副统领会把大牙都乐掉。
韩大功查了半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王爷的手谕没毛病,让他们听从张信之的借调;传令人的身份也没问题,带着兰秀宫使的腰牌,拥有向他们传递王爷谕令的资格;而同知发来的协助事务也很简单,更没问题。
“下官认可,上官决议吧!”
韩大年把东西都交给了徐千,张三七与徐千都暗松了一口气。
王府后门开启,上百骑王府护卫冲了出来。徐千带着四十骑直接出了城门向秀山赶去,而韩大年和张三七则带着剩下的护卫赶到了郡中的学判衙门。
昭阳郡如今没有学判,事务都是刘通判一人兼任,实际上就是方朝礼在统管。
王府护卫大多出身鸾衣卫世家,走路都是鼻孔朝前的,几个衙役根本拦不住他们。张三七手持盖有同知大印的文书,取走了去年秋季府试前十名的名讳和地址,就连他们十人的考卷原本和誊抄副本都一起取走。
负责学判衙门事务的左学司也去了秀山,一众吏员虽然惊恐万分,都不想让人取走这些要命的卷宗。可来人手持新任同知的文书,还有几十个凶神恶煞的王府护卫在一边,只能战战兢兢的让人取走了东西。
张三七转身一出门,有的吏员就被吓晕了过去,这是要大祸临头了。有人准备出门报信,可学判衙门前后都有几个王府护卫看着,又有几个骑马的王府护卫在围着学判衙门转圈,竟是一个人都出不去!
出了学判衙门,韩大年将四十个王府护卫分做了十组,每一组都带了一份同知的文书和一份名讳地址向不同的方向奔去。
“韩某虽然与同知大人尚未蒙面,可大人这个路数却是妙极,哈哈哈哈,”韩大年对着张三七比了个大拇指。
同知大人竟要“邀请”去年府试前十名在岳大人灵前“文会”!
韩大年正好认识那前十名中的一个,乃是郡中刘家的三儿子,这次居然考了个府试第五名。
“啊哈哈哈哈,那刘熊能考第五名!那老韩我也可以去试试考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