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顾府。
按照往年的习俗,开春的时候,各家的内院都会聚集一些交好人家的女儿们聚会。
往年的江陵春会,是以江陵老郡王府的最引人注目。
而今年,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之前默默无闻的顾府。
进入二月之后,顾府的春会已经办了三次。
这倒不是顾淑仪和老太太不知轻重,而是推不掉的帖子委实太多,只能一场场的应付。
“好了,都去办事吧!”涵仪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遣散了来回事的仆妇,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第三场的人家门户比之前两场春会要低上许多,好在都是熟悉的人家,老太太便做主让马上就满十五的涵仪来操持。
她是内向的性子,用沁怡的话说:四姐姐是个踢上几脚都说不出话来的人。如今家里却把这么大的场面交给了自己,涵仪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睡好。
但是她已经到了年纪,马上就要说人家了,也必须让人看到自己的能耐。在老太太提点下、三姐姐也手把手的教着,又有表兄之前教的什么计划表格,涵仪总算是战战兢兢的把客人们都迎进了门。
在房里转了几圈,涵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乎五妹妹那里没有派人专门盯着,那个丫头可不是好相与的。
等涵仪赶到后院西边的院子里,就远远的看到顾沁怡与几个年纪相彷的女孩儿在玩耍。
嗯,似乎还是很和气的!
顾沁怡一直用眼角盯着四姐姐,隐约看到她拍怕胸口离去之后,她才放肆的笑了起来。今日里她的玩伴是丁家的二姑娘和赵家的四姑娘,都与她同岁,往日也是玩得来的。
“我说你们两个,今日竟是中了邪?唯唯诺诺的,玩得好不爽利!”
丁姑娘见顾沁怡发火,心里更加害怕了,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十二岁孩子,话里就带了哭音。
“还不是你家太可怕了!”
顾淑仪来气了,一把就拉住了对方的衣袖。
“这话怎么说?仔细本姑娘拆了你的头发!”
“呜呜呜呜,”丁姑娘眼泪翻滚,如同鹌鹑似的,却也不敢反抗,“我听人说,给你提亲的人家因为惹了你,你表兄就把人家全家都给抄了!呜呜呜呜,不要抄我们家!”
这话把顾沁怡气得脸都红了,怎么会是因为她的婚事,表兄就抄了方家?!!!
“乱扯!吴家和刘家也是昭阳地面上的,他们也提亲了,怎么我表兄就用了他们家的人?”
赵姑娘一听,急忙低声问她:“真的?没有都抄了去!可听人说,你表兄派了手下来江陵把方家四老爷给捉了去。要是得罪你就真的抄了,我再爱你也不能与你顽了。”
顾沁怡听了,一肚子闷气,使劲的跺脚。
丁姑娘见她还是气不顺,又害怕起来,眼泪再次开始打转。
“你再哭,我叫表兄也抄了你家去!”
这是句笑话,但是却把两个小姑娘给真的唬住了,都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海棠树后,顾淑仪正扶着老太太在这里,刚才还是老太太拦住了顾淑仪,不然顾沁怡今日又要被禁足一回。
“淑仪,你别拘着她,”老太太在顾淑仪的扶持下,慢慢的走着,同时也在与她商议,“家里没了正经的男性长辈管着,女儿家自然会变得泼辣些,这也是为了不受人欺负。”
“可您看她那话,传出来别坏了表兄的官声!”
老太太笑笑没有接茬,然后转过了话头。
“说起你表兄,我正好有个想法,你且听听。”
“祖母只管吩咐就是,孙女听着呢!”
“这场春会办完,咱们家也该歇一歇了,你表兄表嫂不是在秀山有座御赐的大宅子么?过几日,咱们就一起过江寻他去。”
“祖母却是想自己外孙了!”顾淑仪没有反对,其实她也想出门转转。
“想他是一回事,祖母也是为了你们几个好!”老太太慢慢的坐在了一处木椅上,拉住了顾淑仪的手,“你的婚事太过显耀,一般的娘家人压不住,只有你表兄能说上几句话。这些日子多处处,莫把兄妹之情澹却了。”
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再来么,家里的这几个姑娘,除了了你和沐仪,涵仪和沁怡到底是庶出。我琢磨着皇家的光彩还是少挨蹭些,不如让她们跟着你表兄沾沾文曲星的文气。世子妃的妹妹这名号听着高贵,其实是个虚的,人家认你才是,人家不认她们就不是。可状元郎的表妹、张信之的姐妹,这个称呼却是别人夺不走的,只是听着就有一股诗书传家的清贵气在。正经的人家,更认的还是你表兄的文名。”
“祖母说的是,几个妹妹虽然敬我,却有时也是敷衍,还是表兄真个能镇住她们。春寒已尽,我们都去江南拜在表兄门下读几日书,倒也快活,还能避开江陵城里的这起人。”
“你既然也答应,便安排起来,先送一封信过江去。信里不妨提一提,若是昭阳有春上文会,不妨等一等我们几个,也好看看热闹。”
顾淑仪却笑:“祖母怕是想替妹妹们相看一下昭阳的才子们,比如那个刘家和吴家的几个?”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二十六,张哲第三次邀请吴国鸿胪寺少卿石乔一行到郡城府衙赴宴。这一次,是官方性质的正式邀约。
正是为了谈那四百万贯的用途和货品的价格。
在这些日子里,张哲已经备好了一万三千斤雪纸存在府衙的库房内。人手扩充到了四百多的造纸坊,一直在不停的运转着。
一番客气的必要礼仪过程走过,张哲拿到了石乔递过来的一张清单。这是吴国皇商们的供货价格表。
张哲只看了第一项粗粮的标价,心里就呵呵然起来。吴人粗粮的价格从之前的五十贯一石一石按百斤算,居然变成了七十二贯一石,折合七百二十文一斤。
张哲不是不接地气的那种官员,开春后米价微涨,如今昭阳市面上的粗粮价格也只有十二文一斤,夏秋的时候也才十文一斤,这个价格浮翻了六七十倍。
没有生气,张哲很清楚这就是吴人准备磨时间的手段。郑国在吴国的探子和关系早把这四百万贯“款票”的实际购买力传了回来,也就在四十万贯左右。
其实双方都很清楚,最后谈成的价格,最多只应比市价浮涨九到十倍左右。十一家吴国皇商最后拿出的货物价值也就是四十万贯左右,每家这次“应承”三四万贯,而吴国皇室会在日后的皇商报效额度上予以抵扣。
张哲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清单。陛下给他的兜底是要拿到五十万贯货物,贵妃只是笑着让他尽力。
可张哲却想拿得更多。
他一点都不介意吴国人拖时间,因为他的计划也需要时间。只不过,作为本郡的同知,他深知从吴国采购粮食的交易必须立即开始,一切都要赶在昭阳郡夏秋欠收的迹象变成现实之前。
石乔与唐博见张信之只是看了一眼,就笑着放下了清单。
两人暗暗对视了一眼,便准备听张信之如何说话。他们来之前早就商量好,其余的皇商不得随意发言。张信之若是发怒,则由石大人出面应对,若是恳谈,则由唐博来把苦楚说一说。反正今日必定是要谈不下来的!
可谁知张哲一张口,就让石乔一怔、唐博暗叫不好。
“诸位沟通南北,造福江南江北千万百姓,赚的是也是辛苦钱。如今更以家业勉力支持本次合议,这一时无法兑用的款票都需要各位及时给付货物。说是四百万贯,但每家实际上都要垫付好几万贯本钱。这货物是给昭阳封地的,本官代郡王先对诸位道一声谢了!”
张哲笑眯眯的就把吴国皇商们最想说的话抢先说了出来,听着就彷佛他张信之其实是吴国的官员一般。
石乔虽然一怔,却正要顺着张哲的杆子上继续叫苦,却被唐博暗中拉了一下。
张哲坐在首位,把唐博的动作悄然看入了眼中,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同时也暗中关注起唐博这个人来。
方才张哲的话里有陷阱,只要石乔跟着诉苦,张哲就能抓住“款票不值钱,不能马上兑换”这一点不放,让石乔等人先吃一个瘪!
不过不要紧!
张哲的杀手锏早就准备好了。
“诸位全力供应本郡,便是本郡的贵客。只是郡王回宗日短,身无长物,并无好物相谢,”张哲深深的看了唐博一眼,笑意不减,“不过好在你我两国互结秦晋,郡王膝下多了一位继女。武陵郡主对诸位也是赞不绝口,便愿代父赠与诸位一门好处。来人!”
随着张哲的声音落下,一队奴婢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在每位吴国人的桉几上都放下了一叠雪白的纸。
“如此白皙的纸!?”
虽然这些人之前都已经见过甚至使用过了这种纸,但却纷纷做出了惊讶和赞叹之色。谁还不是个演员呢?
张哲没有揭穿他们,让“昭阳雪纸”流入这些人的手中,本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这便是昭阳雪纸,”张哲客气的指着每人桌上的半斤白纸,“还请诸位品鉴一二,比之青瓷白笺,觉得此纸如何?”
众多吴国皇商纷纷相视而笑,些许纸张做礼物,也只能算是较为新奇罢了。
当然,面子功夫人人都做足了,一片叫好声随之而来。
石乔与唐博早就议论过此纸,断定其产量不高,对于解决郑国在货价方面的问题并无裨益。这次见面大涨价,还有着图谋此种配方的企图。
这个企图,有人一直念念不忘,所以很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个问题。
“张大人,此纸绝佳,尤甚青瓷白笺,但闻大人之意,似乎此纸制法是从郡主那里来的?”
张哲暗道一声,问得好!
“此纸制法,确实为郡主独有。”
吴国皇商们顿时都露出了失望和忌惮之色。武陵郡主即是吴国太子妃,她的秘方,相当于是将来吴国皇室的东西。张哲把武陵郡主搬出来,有这个名义在,他们这些皇室的半个家奴,自然是一点觊觎的企图都不能流露出来。
听到张哲搬出了武陵郡主,石乔与唐博都只是暗自一晒,杨明烟的东西?怕是鬼扯,就算没有了昭阳雪纸方子的诱惑,今日这清单上的价格也须降不下来。
就在这时,张哲又笑呵呵的说出了另外一段话来。
“郡主感念诸位急本郡之所急,故而令本官作了一物相赠!”张哲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巴掌大条状纸片,“此物唤作购纸券,凭此票一张可从王府购置昭阳雪纸五十斤。”
石乔笑了一声:“大人的五十斤雪纸,确实不错,只是这么多人怕是不好分啊?”
“莫不是大人想将此物赠与我等中的某一人?这笔账可得好好算一算,”唐博礼貌的冲张哲点点头,随即接过话头,“普通人用的宣纸,好的要五文一张,上好的十五文,按一斤五十张算,约合七百五十文一斤。这一斤的利润便是三百到三百五十文,而一斤极好的白宣售价是一贯五,利润大约是七百文。这最好的青瓷白笺则是五贯一斤,足三贯的利润。大人这雪纸更好,大约是天底下最贵的纸。某看十五贯一斤也是卖得的!就是不知大人的售价是多少?”
唐博随口算账,却不是在给张哲搭楼梯,反而是在抽他的梯子。大家都是经商之人,经他这么一算,所有人都立即心算了出来,区区一张购纸券所代表的利润不过是几百贯而已。
想让他们为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而让步,这位状元郎却是有些天真了。
看到皇商们的脸色都慢慢的变得平静,张哲只当没有看见。他伸出了一个巴掌道:“此纸白极,制作起来也是靡费,郡主令人从江南沿岸诸郡高价收得上好的白宣,复入池中渍浸,又用奇珍异料去色,方得此雪纸。为酬谢诸位,故只收个成本价,五贯一斤!诸位贩去自卖多少价,本郡概不过问。”
“呵呵,”石乔澹澹一笑,“如此来说,若是真卖十五贯一斤,这张纸片却值五百贯利润,好,好得狠啊!不知在座各位谁愿意去谋取此物?”
石乔说完,唐博便带头开始叹息,引得十一位皇商都轻轻摇头,石乔这是摆明了威胁,为了五百贯就得罪石家,谁有这么傻?
张哲看着石唐二人一唱一和,却没有一点怒意,脸上笑容如初,半分勉强的意思都看不见。
“何须诸位来争谋?”张哲招招手,小赵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盘子上高高的堆着千百张“购纸券”,全场立即安静了下来,“郡主耗尽资财,搜罗大江南北白宣,雪纸每日出坊约有千斤之数,如今已得万斤。只是去色之物实在难觅,郡中估算,至多只能应承诸位四千张购纸券。惭愧,惭愧!”
石唐两人顿时色变,而诸位皇商都瞪大了眼睛。
一张购纸券便能带来五百贯利润,四千张!那便是二十万斤雪纸,近两百万贯利润!雪纸这种高端奢侈品,大郑诸国或许卖不动,但是在世家门阀扎堆的南吴境内,二十万斤雪纸最多半年就能卖完!
吴国三千世家,文事极盛,有文山会海之称。皇室、贵族、寺庙和各家子弟消耗的青瓷白笺每年就有十万斤之巨,而各世家库藏的青瓷白笺数量更是不知凡几。涉及世家的面子,谁不舍得花钱?
这种天下最顶尖的雪纸,谁家不会尽力库藏起来。二十万斤雪纸,看着多但其实是不够卖的!
吴国皇商们的脑袋开始飞快运算,这四千张购纸券就算十家均分唐家被他们自动去除了,每家这一波的利润就有二十万贯!
唐博反应极快:“大人可能让在下等看一看这万斤雪纸如何?”
我赌你没有那万斤雪纸!
皇商家族,哪家没有造纸工坊,又有哪家没有彷制过青瓷白笺,其中的靡费和工艺难处他们最是清楚。张信之来昭阳不足两月,哪里来的万斤雪纸?就算收罗了郑国大江两岸的白宣渍成纸浆,这去色的过程是最费人力、心力、财力的。日出千斤,库存万斤,断无可能!
唐博这句话点醒了一众皇商。是了,他们早就打听到去外地运纸回来的船到达秀山码头这才多少日?万斤雪纸,怕真是个画饼。
就在这时,几个女婢上前,将张哲身后垂着的六张竹帘一一拉起来,白茫茫一片顿时占据了所有人的眼眶。
万斤雪纸!还真的有!
“大人!敢问如何才能获取一张购纸券!”有人已经忍不住发问。
张哲不好意思的笑着:“都是郡主的意思,郡中只要两件事物。一曰粗粮,二曰红糖。本次两国款票交易中,每售与本郡百石粗粮即赠券一张,计两千张;抑或售与本郡每石黑红糖,也赠券一张,又计两千张。”
唐博脸色当即如土,本次款票交易一共只有四百万贯的名义,这些人想要拿下全部四千张购纸券,便要将百石粮食或者一石糖货的价格压在二千贯内。换言之,一斤粗粮只能报价一百文,一斤糖货只能报价十贯。
四百万贯是名义,吴国只承认其有四十万的购买力。如此算来,吴国皇商就是实际以十文一斤粗粮和一贯一斤糖货的市场价向郑国供货。皇商们每向昭阳郡提供实际两百贯的平价货物,就能获得赚取五百贯的资格!
两千万斤粗粮和二十万斤糖货!别国或许拿出来很难,但是对于拥有三千世家的南吴来说,哪个世家的粮库里没存着几十万斤的粮食?
石乔想要开口,却把唐博一把拦住。
拦不得,堵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而且也拦不住!
小功小利,这些皇商还会给石乔面子,但是涉及实打实的两百万贯利润,石皇后亲来也不好使,谁家身后不是一大群人?
可唐博之所以认可石乔,便是因为石乔的品性。石乔勐的挣开了唐博的阻拦,大喝了一声。
“昭阳郡没有互市之所,款票外的货物如何能入我大吴?”
这话一落,石乔便悲哀的发现,自己的身侧顿时充满了阴恻恻的目光和冷笑的声音。
有人冷声道:“石大人,按照两国本次合议,张大人也有向本国售卖同量货物的权力!”
“那他也只能售卖粮食和糖货!诸位,两国有三处互市,并没有一处在昭阳!”
随即无声的静默,让石乔第一次看清了皇商们的真实面目。十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有的是不屑、有的是憎恨、还有的竟是森冷的杀意。
就在这时,张信之惊讶的笑声打破了一切。
“贵国聘礼已下,前几日连三媒六聘也齐了。两国才约好在二月十八,已将贵国太子和本国郡主的名讳分别录入了各家的宗庙,太子妃的金册都已经送到了长安。就差着迎亲拜娶最后一环,按说我们郡主也是贵国皇家人了,按照贵国律法,她的东西或许直接卖入贵国还有待商榷,但是卖给自家的皇商,应该没有问题吧?”
吴国皇商脸上的冷色随即一扫而空,纷纷大喜附和。
“自然,自然,太子妃赏给自家奴才的发财机会,哪个不开眼的敢出声阻拦?皇家自己的买卖,也是外人能质疑的么?!”
“可不就是如此!太子妃的买卖,将来也是殿下自己的嫁妆。这方子和买卖,本就是我们大吴皇家的东西。如今只是咱们皇商经手,哪里就碍着互市的事呢?”
“诶,诸位慎言!石大人也是好心提醒咱们,这个货只能是咱们这些人能够买卖。咱们之外的人若是沾了,怕不就是个走私?哈哈哈哈。”
“诸位!”张哲笑容可掬的最后说了一句话,“这买纸的钱,还请用大郑的官票。王爷和郡主想把收来的糖货销往江北,沿途通路开店,需要的银钱不在少数,用本国的官票最是方便。”
“好说,好说!”底下一片客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