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郡驿馆内,嘈杂的争吵声沸满盈天。
内房里,石乔一脸铁青的在写折子,他一定要阻拦皇商们与张信之的合作。一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是为了避免郑人真的能在昭阳站稳脚跟。
“二千万斤粮食!”石乔下笔如飞,嘴中恨声如铁,“足够十万大军吃嚼二年!那杨宗潮得了这些粮食和糖货,昭阳一郡便会真的被他掌控在手里。这起子人,眼皮子浅薄得让人心寒。”
此刻的前厅里,为了分割那四千张购纸券,十家皇商互相争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动静,石乔的折子实在是写不下去了,一支笔摔在了墙上断成了两截。
一声长叹,将此刻石乔的愤满和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
鸿胪寺少卿,听着清贵,可偏偏是负责与大郑事务的少卿,是满朝上下少有的几个憋屈到死的职务,可偏偏这个职务太过重要,南吴国主千挑万选还是用了皇后的族弟。
唐博上前将断笔拾起,放在了石乔的桉几上。
“广焉自回来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可有什么判断?先说与某听听,某这里都快急死了!”
“博只是觉得奇怪?”
石乔急忙追问:“广焉可是看出了那张信之的阴谋之处?”
谁知唐博却笑着摇起了头。
“这位张信之哪里有什么阴谋手段,今日的每一步棋全是阳谋。用二百万贯实利来勾动本国的皇商们,又用两国亲事来绕过本国律法让那纸可以卖给皇商,而且那个购纸券的路子也是用的甚妙,谈笑间就把我们靠涨价拖时日的法子给破除得干干净净。谁敢阻拦这些人赚钱,谁便是这帮子人和身后势力的死敌!大人这封没写完的折子,最好不要递上去。”
石乔把没写完的折子放在了一边:“别提这折子了,你倒是说说看,那张信之做了什么让你奇怪?”
“博奇怪的便是,这位张大人居然也在明里暗里的在故意拖延时日!”
“何以见得?”石乔想了想,却没有想出这一点来。
“我朝世家众多,皇商们沟通其中,调集二千万斤粮食又运到昭阳来,大人认为这需要多久?”
这话问的石乔眼中当即一亮。
“我国多船,便是以水运之便利,这些人交接完这许多粮食,没有两个月是办不下来的!”
“大人说的是,我国多船,而且下一句便是本朝少车马。以昭阳雪纸之珍贵,他们会走水路来运送这二十万斤雪纸么?”
“自然不会!”石乔经唐博提醒,也想到了这一点,“这等好纸,谁敢走水路。水汽一浸,上万贯雪纸都要打了水漂,运雪纸离开昭阳便只能走陆路。”
“大人须知,这等珍纸,天潮走不得,天太热也走不得。而且我们往日运送青瓷白笺,也是尽量分散装载,为的就是避免车马出了事故,每一车的损失有限。博尝读本国钦天监大册,发现每逢冬日春日全少雨,入夏后必然有大涝。暴雨来袭的时间,不是在四月末就是在五月初。”
石乔勐的站了起来。
“如此说来,这件生意到了六月底也做不完?沱江郡交付能拖到夏收之后!”
“正是如此,故而自离开昭阳府衙起,博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张信之的葫芦里却是在卖的什么药?”
“管他卖的什么药?!”石乔一把推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入了房间内,“本朝如今最大的危机,一是陈家,二是民贼!沿江一带,如沱江等地今年必有大股流民出现。若是这些流民进入本国境内,陈家和那些贼军头子绝对不会放过让我吴国糜烂的机会!”
听到石乔的话,唐博却露出了一丝不忍。
“本国世家能售与张信之二千万斤粮食,却一丝都不肯接济本国百姓?否则,我等何须如此劳神狠心妄自拖延!”
石乔闻言怔了一怔,脸色微红,又偷看了唐博一眼,迟钝了几息之后这才说出了实情。
“不是世家们不肯去接济沱江一带的百姓,只是沱江半郡田亩已经被朝廷看上,哪里会容得各家去那里收买人心?便是从沱江逃出来的家族,都被朝廷找了借口收去了地契。全收沱江郡,这是增强朝廷底蕴的事,只是朝廷在南方用兵,粮草有限,故而才不得以令乔设法拖延接收沱江的进度。”
唐博早就猜到了朝廷的用意,所以对于石乔的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倒是石乔忽然开启了顽笑:“这张信之收买如此多的粮食,莫非还想着夏后赈济沱江那边不成?”
“不会!”唐博一开口就推翻了石乔的推测,“这里是昭阳郡,是昭阳郡王的封地,以张信之与他家的关系,断不会自作主张去就赈济千里之外的沱江。一则沱江即将回归我大吴,二则那里还是郑国海安郡王需要攻略的所在。昭阳与海安都是郑主为针对我大吴而设置的藩地,张信之岂能为海安火中取栗?”
“如此说来,与张信之交易倒也一时无虞?”
听到石乔略显轻松的语气,唐博的语气却格外的沉重。
“大人莫要放松得太早,今日一见,博观此人极善利用煌煌大势,落字尽在阳谋之上。他将二十万斤雪纸卖入本国,若是工艺资材之难真如他所说一样,其获利当在二十万贯之内。为了区区二十万就不惜主动拖延?博虽不解其谋,但却知道此人所谋定然极大!”
“本官所谋,可不是这区区一百万贯!”
秀山县衙,内衙。
曹令文与吴怀都坐在张哲的下首,正好谈及了这次二十万斤雪纸所蕴含的利润。
因为材料多是废纸、劣纸,雪纸的实际成本少得惊人。扣除人工、运费、场地等成本,那五贯一斤的批发价中,昭阳府衙能获得整整四贯多的净利润。
这笔生意做完,昭阳能获得百万货款,其中就有八十多万贯的利润。
曹令文与吴怀之前算得起劲,还顽笑说售价太低,可惜被吴人赚去了那许多利润。
谁知张哲却笑了笑,来了一句:“本官所谋,可不是这区区一百万贯!”
两人不解追问,可张哲却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你们二人告诉下面的人,那些吴国皇商解货来卖时,谁也不许收吴国的官票,只收本国的官票!而且你们可以私下告知那些吴国皇商,他们可以用糖货按市价来抵扣买纸的钱。”
曹令文疑惑起来。
这不是变相的用市价购入吴国的糖货么?
“大人,咱们要那许多糖货做甚?江北糖路早都有人在做,咱们收了这许多糖货,那些转运使怕是没人会给咱们开出这么多的货条来!”
吴怀也赞同曹令文的看法。
“大人,便是能说动几位转运使,可以咱们昭阳的实力,也只能把货卖到江左一带,一口气收这么多糖货,保存也是极大的问题!”
“呵呵呵呵,”张哲捧着茶盏,笑的开心,“谁说本官要把那些糖往江北卖了?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你们记得嘴紧一些,有人问便说是要运往江北就是!”
两人愣了,不往江北卖,难不成还要往南方吴国卖?
吴国可是天下诸国第一大糖货产地,其最南方的几郡,都是蔗田与耕田对半开垦,那样做的话怕不会亏死去。
张哲离开县衙的时候,正好遇到耿良和高德术从县外打马回来。
“人已经过去了?”
“陈娘子身边的老军,有我们两个的掩护,已经偷偷的越过山向南去了。也不知这老货是不是夸的海口,要是万一找不到人,岂不是会坏了郎君的大事!”耿良低声回禀着,言语中还有些担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管那许多作甚?走,咱们去工坊,看三七这厮如何打人?”
张三七最近挂了一个造纸工坊不入品书吏的名头,因他是同知大人府里出来的,在工坊里算得上的是一方“恶霸”。
其实张三七只是负责看管张哲从现代每日背回来的漂白剂,而这几日仓库中在夜里失窃了好几次,张三七昨夜终于带人拿下了三个。三七大爷立即召集了全工坊的人一起观刑!
小吏专属的帽子是歪的、襟口也是歪的,流里流气的张三七手里拧着一根皮鞭,在空气挥舞得“啪叽”作响。工坊上下几百人都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
甚至包括工坊的主事,也只能在张三七身后好言奉承。
这一位是同知大人的奶兄弟,今日还拿住了三个贼占了大理,只能由着他发泄。
张三七身边的几个汉子都是从自家庄子上选的奴才,正在对被捆翻的三个人拳打脚踢。
几小撮从这几个人身上搜出来的白色粉末,就摆在一张黑漆桌子上分外的醒目。
工坊上下都知道那白色粉末是什么,那是工坊最核心的秘密,郡主娘娘雪纸的秘方。
这三个人好大的胆子!
张三七冷冷的看着沉默的人群,“大家都是官家的奴婢,敢受人指使偷窃官家的秘方!却是想全家一起死绝么?”
听到全家都要死,几个被抓住的人顿时求起饶来。
“是好客来客栈的掌柜,许了我家里会赎了我家小子出去......。”
“......邻居家的女婿,答应事成之后肯收了我姑娘做小......。”
一身便服的张哲与耿良、高德术也站一边,听到这几人的供述,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些被供出来的都是别人的白手套,本来就是弃子。
张三七在工坊众人面前耍了一阵威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正好看见张哲一个人坐在他的房里等他。
“哟,三七大爷回来了!”
“郎君,莫混开顽笑,俺爹若是知道须不是耍子!”
张三七一屁股坐在了张哲的对面,把小吏的帽子扔得远远的。
“这种戏码,演得忒没意思,那群人都是踢上一脚也不会吭声的主,郎君却是要俺演给谁看?”
“自然是演给打咱们秘法主意的人看,”张哲笑得轻松,“大约有多人已经拿到了咱们的粉子?”
“谁知道?”张三七晃了晃脑袋,“俺故意经常忘记锁门,这个偷空抓一把,那个看准了也藏一两,每天粉子堆上全是手指头印!就是工坊的门禁太严,吴怀的人太过认真,能带出去的不多。前日有个人偷了一两多,用鱼泡裹了,拿丝线悬在牙上坠在食道里。正好吴大人在,出门的人只一人喂了一勺醋。那人才走出百十步,就躺在地上翻滚,嚎了半个时辰,最后才没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张三七有些担心的看着张哲,“那东西别人就真的配不出来?”
张哲听了直笑:“要能真配出来,我会让他们得手?就是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拿到手,打死也配不出来,如此几番之后便只能乖乖的来买。”
“郎君也是,怎么每日才一百斤粉子送来,作坊里要是铆足了开动,一日也只能开两大池浆,只得四千斤雪纸。如今还是省着用,一日只出两千斤雪纸。下次便多弄些粉子来,俺可不信什么这东西又贵又难弄的话。”
张哲知道这厮只是习惯性牢骚,并不把他的话当真。他倒是有些吃惊古代纸浆出纸率竟如此低,他回现代查过,现代的纸浆出纸率极高,大约是一点几比一。而听张三七的话,一大池是十吨纸浆,最后只能出一吨雪纸,出纸率只有十比一。
往返现代一日张哲只能带一百公斤的物品过来,另一半的载重还要带活性炭,小赵平私下弄的白糖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
好在小赵平如今带着人在乡下的田庄上实验用草木灰过滤红糖,待他实验出正确的工艺后,活性炭的“引进”便会告一段落。
待到白糖正式出场的时候,那些活性炭他也会故意让人偷走一些。有着白纸的前车之鉴,想必那些人在配制活性炭失败后,不会想到大规模的白糖转化靠的其实是草木灰。
“郎君,”聊了半响,见到张哲准备起身离开,三七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你前几日说,那个吴人官员之所以拖着差事,是想延期接收沱江郡。怎么我瞅着,郎君你也想拖着办这事?”
“嘿嘿,因为你家郎君我想好好的帮海安郡王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