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对流天气,充斥了整个江南一带。
雨水大到能冲垮天地一般。
“其中有诈!”
一阵风雨伴随着唐博的声音一起推开了石乔的房门。
“竟是广焉回来了?”
石乔急忙迎上:“广焉不是去了蔡国购粮,准备贩往江南去么!这么快就办完了?”
唐博顾不得许多,一把就抓住了石乔的肩膀。
“我等中计矣!”
石乔一惊:“如何中计?沱江交接应是在七月,便是有流民也是往郑国江北而去,广焉可是发现了什么?”
唐博不顾礼仪抓起石乔桌上的茶盏就一饮而尽:“失礼勿怪,这三日博马不停蹄从蔡国赶回,便是发现了郑人的谋划。”
“来人,上好茶!广焉且慢慢说。”
“去冬到今春,江南江北少雪,唯独蔡国临海雨雪不缺。博去蔡国北三郡购粮,却发现蔡国粮价竟略高于国内北部诸郡县。”
石乔讶道:“蔡国粮价竟如此高?某记得蔡国加上今年当有三年丰收,三郡之地可供粮食应不下十万石,可是谁人提前收购了去?”
“正是如此!博本不以为意,只道是有人比博提前着手要赚上一笔,可却无意发现江南有一处的粮价竟然远低于别处。”
“哦?哪里!”
“便是被郑人夺去的海安郡!”
“不对!”石乔勐然站起,“海安哪里来的这些粮食?蔡国!定是蔡国!”
“正是蔡国!”唐博恨声道,“博花了银钱,买通了蔡国的官吏,这才知道蔡国竟将二十万石的粮食低价卖给了郑国海安郡王。蔡人唯恐郑吴斗不起来,这些粮食还只收了海安郡王三成的订金,更有价值八万贯的军械被一起卖到了海安。”
“蔡人这是找死!”石乔勃然大怒,“广焉可探知海安郡那边有其他动静否?”
“并无,不过有异的却是沱江郡的粮价正在回落。”
石乔一怔,又是沱江?
中计了!
怪不得张信之会配合自己拖延时间,这是方便海安郡王在沱江郡收买人心!今年将沱江还给大吴,明年海安郡王就能重新夺走沱江郡。
有了今年的这波收买民心,要是明年沱江郡又逢个什么灾祸,沱江百姓怕不是会自己把海安郡的兵马给引进来。
“好毒的计谋!”石乔一时心乱,在房内急速的来回走动,“张信之故意拖延时日,却是与我们一般无二的在等待沱江夏收告歉。吾等是为了避开流民,他们却轻轻巧巧的借着蔡国人的粮食来收买沱江的人心!”
“某即刻就去寻那张信之,办理款票完结的手续,让朝廷立即向郑国索要沱江!这赈济的粮食,我石家来出!便是让皇家忌惮了我石家,也好过彻底丢了沱江的人心!城失可重夺,然若是沱江的人心丢了,便有十万军马也守不住沱江一线!”
“博与大人同去!”唐博也顾不得休息,与石乔一起出了房间,“去见那张信之之前,还请大人立即派人飞马传讯金陵,请皇后说与陛下听,让诸家皇商立即停止运货来昭阳。海安与沱江若是不稳,明年本朝与郑人必有一战,这资敌的生意须做不得了!”
一封盖有同知大印的文书被吴怀奉给了石乔,吴怀抱歉道:“之前石大人反复病了这些时日,我家大人也等不得。恰逢合郡连日暴雨,涝情大起,同知大人已经下县巡视去了。不过,我家大人早就备好了款票结契的文书,还请大人用印即刻。”
“呵呵,”石乔此刻双目都是红的,本来自以为是的算计,结果被对方将计就计,“贵国好算计,待有时日,石某再与张大人好生请教!”
石乔与唐博取了文书冒雨离开府衙,才走了没多远,唐博忽然出声。
“不对!张信之当不在城中!”
“管他是故意避着某,还是真有其他事不在,如今重点都在东方,难不成他还会跑到沱江去不成?”石乔已经将张信之三个字放在了一边,心里全是沱江和海安。
“不是,”唐博摇头解释,“吴怀乃是张信之身边亲信,又是代管刑狱之人。张信之若是真的下县观堤,为了震慑诸吏,他身边不可能不带此人。再则,张信之的驻地在秀山,吴怀却是在推官衙门办事。可如今府衙里却是吴怀在坐镇,分明是张信之不在秀山,也不在郡中的样子。”
“那他会去哪里?”石乔也是不解,可细想之后,却冷笑了一声,“某却猜到了他的去处,那许多的糖货怕是开始运往江北了!这件事,还真的只有他去江北才能办。”
唐博疑惑的回头看向了昭阳府衙,张信之真的去了江北?
石乔派出的三名送信骑士飞马出了昭阳南门,郑军并未加以阻拦。
只是这三人冒雨到了距离昭阳三十里外的一处山林时,忽然道路上横起一道绊马索,三名骑士猝不及防之下全数被绊下马来。
三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十多个蓑衣大汉持刀从林中飞速杀出,只是几个呼吸间便将这三人围杀。
石乔写给族姐石皇后的书信在陈山虎的手中展开,雨水肆意的侵染着书信上的墨迹。
陈山虎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嘿然冷笑。
“这三个是石家的狗,去年害我家人时,这石家也是出力不少!”
当他看到石乔推断沱江、海安一线要出事的内容,忍不住讶然一笑。
“这位张大人居然还藏了一手,竟在海安与沱江做了这些事?沱江,这地方我陈家可太熟了,嘿嘿,如此机会,可怨不得我陈氏也要分一杯羹!”
几个武士披着蓑衣走到陈山虎的身边。
“三爷,尸体已经处理好了!这鬼天气,咱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陈山虎看着如同漏了底的雨天,也觉得晦气。
“再调一队人来,咱们轮流守着!叫大伙支持住,过了这个月咱们陈氏便能再次打响名号,”陈山虎转头看了一眼金陵的方向,“估摸着,那位大人应该已经偷偷进了金陵城了吧?”
“嘿嘿,差不多了!以咱们陈氏的路子,送几个生面孔进金陵还不是如同饮水一般容易。我这就去再调一队兄弟来,断不会让昭阳城里的消息往南边传。那位大人要是失了风,咱们又不知要在山里窝到什么年月了?”陈山虎身边的武士头领大笑起来,开始招呼众人回隐秘的山洞去避雨。
金陵城是天下第二大城,人口与城池大小仅次长安,但却是天下第一繁华的所在。
楼台三千,商户逾万,人称金陵之财直可堰湖断流。
沿着长江一带,正是暴雨倾盆,而秦淮河只是同名畔的金陵城却只是小雨怡人。
雨收之后,更有一道彩虹悬在了金陵城东。
六月刚入,已是夏末,微雨之后,合城之中都是闷热的湿气。
天色将晚之际,万千灯火初上,仕女娇娃只着轻纱妙带,带着丝丝香汗与城巷瓦弄之间结伴而游,满街莺歌笑语之中,让张哲彷佛到了现代某个大型的汉服秀现场。
耿良跟在张哲的身后,为了不引人注意,他那把大剑留在了昭阳,身上只带了匕首和高压甩棍。游走在敌国的心脏之中,张哲却觉得吴国的风气与现代更加契合一起,这让他有种放松的感觉。
这个世界的金陵,只是沿用了古籍中记载的金陵之称。
说起这个金陵城名的来历,吴人中十个倒有八个不愿意提及。吴国人向来自诩文采卓然、儒雅成风,但偏偏就在金陵城的来历上,生生吃了几百年前开国皇帝的大亏。
那位皇帝糖贩子出身,自幼草莽,却爱附庸风雅,占据金陵之后,便取来古籍用了金陵的称呼,但是涉及到金陵城下属各县时,却用了豫章、三吴等古地名。这位皇帝最爱取地名,但是却从来不管古地名代表的方位。后世儒生多次上表请求改了那些尴尬的地名,可自诩孝道的吴国皇室一直不肯。
身处相比北方更为宽松的人文环境,张哲的心态也不似之前那么谨慎。
张哲随口与耿良说着关于吴国的顽笑话,一路走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街巷。
这条街巷分明是有地位的人家住所,墙上隔着十步就挑起了一个灯笼。微微灯火和天际尚未散去的赤红霞光,将这一带秀丽的江南园林映衬得越发迷人。
耿良本就是吴地人,见郎君与他说笑,便也捡了几个吴国乡间的笑话说来凑趣。只是这些个笑话里,多数都带点车速。
本来就是用的吴地话,偏耿良的音量也不小,一群嬉嬉闹闹经过的吴国提灯少女正好听了个清楚。只听一声软糯的娇喝,十多个少女将他们两个围了起来。
张哲哑然,吴国女儿家竟是如此恣意的么?
把一个大汉和一位书生围住,这些少女也是脸色微红,互相笑嘻嘻的也不敢上前直视。直到一个穿着黄裙半臂,露出了大半个雪白左膀的少女鼓着嘴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十四五岁的年纪,与家中四妹妹顾涵仪差不多的年岁,身量未开,却穿着异人。两只雪臂上扣着金环,绾住黄色的纱制披帛,雪白的小脚上穿着精致的芒鞋。
少女手中一根通体碧绿的两尺玉杖对准了张哲的鼻子。
“金陵黄帮主当面,北方来的蛮子还不见礼?”
周围少女齐齐娇喝了一声,气势端的不凡,让人心神一时恍然,只是少女们忍不住笑,叫完就自笑了起来,将唯一的一点严肃都消弭的干干净净。
气势不俗的少女,连同手中的那根玉杖也呆住了,一时进退不得,这帮手下俨然太不严肃了。
“满嘴粗俗的东西,北方果然只出汝等这些粗鄙之辈么?”
张哲看了一眼正在不好意思摸头的耿良,扭头笑道:“他是你们吴国人!某是江南人!”
少女冷哼一声:“休要狡辩,本帮主看汝二人怕不是北国来的探子,还不束手就擒!?”
耿良的脸当即就要黑下来,手也准备摸向腰间。好在张哲并不在意这点小场面,几句话就说的对方哑口无言。
“奇怪,莫不是贵国已然撕毁了合约,竟如此对我等喊打喊杀。再有,小可若是探子,为何不躲在角落里去作隐秘事,偏在大街上随意说话,惹人注意?”
“那是你们傻!”
见帮主愣住,有个少女忍不住叫了出来,一帮少女听了这话都又先自笑了。
“帮主快走!你嫂嫂寻来了!”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前方拐角冲了过来,看见这帮少女便大喜过望,还没忘记第一时间出声“报警”。
“黄帮主”听说自己嫂子找来了,惊叫了一声,领着一帮少女就飞也似的从街巷另一头逃走。可怜她们刚刚赶到现场的那个“腿最短”的报讯帮众,气都没喘匀便被一个人落下了。
小姑娘看了一眼张哲和耿良,也吓了一跳,急忙奋力向同伴们逃走的方向追赶了过去。
“莺儿!”
一声略带焦急和担心的声音从拐角传来,一位妇人从拐角处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身边几个丫鬟婆子不住的扶着她,却被她伸手推开。
拐角地带,灯火最盛,张哲与耿良第一眼瞧见这位娘子,心中都暗道了一个“美”字。
此女大约双十年纪,有着一张秀气到极点的瓜子脸,两条满是愁思的细细线眉,身如弱柳,脸上未有半点粉黛,简单的云鬓边却缀着一点白色的杜娟,竟是带着孝。看那白锦做成的杜娟花,原来这是一位未亡人。
这位娘子才走出十来步,便娇嘘喘喘,只得扶住丫鬟歇上一歇。
张哲看来,便是西子捧心,也莫若如此。
这位娘子是听着声音过来的,在看见张哲主仆后,便知道自己小姑方才是为难了这两位。她无奈的刚要叫身边的嬷嬷去上前替小姑道歉,却从张哲的站姿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嬷嬷稍等,这位身上却有官家气度,仔细说话。”
嬷嬷上前替家里姑娘道了歉,张哲礼貌的回礼表示不打紧,却被人听出了是江北的口音。
“竟是江北来的官人?”
嬷嬷惊讶了一声就捂住了嘴,歉意的扶着那娘子继续去追家里的姑娘。
可她们走了没多远,却听见身后隐隐用江北的口音叹了一句。
“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弱西子胜三分。”
“无礼!”
“罢了!”这娘子咬着牙拉住了身边的嬷嬷,“寻着莺儿才是正事。”
张哲不禁说出曹公描写林妹妹的那几句,其实也只是一时口快。
不觉中竟调戏了寡妇,张哲暗自警醒,疾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了家中的美人妻。在女色这方面,孟小婉的威胁从来都是清雅和别致的。当初张哲离京时,孟小婉在他怀里唱了三遍卓文君的《白头吟。
那调子还是极为高雅的现代曲子。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张哲带着耿良高歌而去,却差点把这位娘子的嬷嬷气炸。
“云如,此人分明是知道你的身份,竟敢拿这歌来羞辱你,嬷嬷要与他不死不休!”
可这位娘子却一时听得痴了。她夫君生前被名妓所惑,自己也是唱过此曲提出合离才让夫君扭转,可天不遂人,不一月夫君便自病故,人人都拿这事来暗笑她。
只是这人的调子却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