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上的人像是心有所感一样,朝着荼靡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黄家四姑娘是可以信赖的人,荼靡放下了手上的匕首,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
黄素馨看见她,脸上的惊喜是那么的不加遮掩。
神智模糊之间,荼靡下意识有一种回到十二年前第一次看见黄家四姑娘的感觉。
两个人,一个在墙头,另一个站在墙下,两两相望。
明明就只是片刻的时间,却让人觉得过去了很久。
但黄素馨的惊喜也只是维持了一瞬间。
阳光下,荼靡头上身上的血污,根本就让人无法忽视。
跨坐在墙头的少女突然加快了动作,灵敏地从足足有一丈多高的墙上一跃而下。
少女没站稳,一个趔趄,却顾不上落地刹那的脚麻,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荼靡跑了过去。
“你怎么样了!”
荼靡能从火场里一步一步走到这里,靠的全都是非得生存下去的意志力。
有了能够信任的人出现,她的那股意志就没有了非得坚持不可的必要。
腰背上有了一只手支撑,荼靡声如蚊呐一样说了一句什么,就彻底支持不住自己了。
如同预料中的,一股力量从下方顶了起来,绕过她的腋下,将她支撑下来。
迷迷糊糊的,黄素馨好像也应答了一句什么,荼靡没听清。
一丈多高的墙,荼靡也不知道黄素馨用了什么法子,将她运了上去。
墙头风大,冷风一吹,荼靡稍微清醒了一些,才看到自己被黄素馨背在身上。
两人的身体用绳索紧紧缠绕。
而墙的另一边,忧心如焚地站着个看起来虎背熊腰的丫鬟,丫鬟的手里牢牢拽着足足有杯口粗的麻绳。
看到自家主子被拉了出来,她显然的松了一口气。
“娘娘,小心些,墙头嵌着碎瓦片呢。”丫鬟想喊又不敢,生怕动静太大,让人听见。
荼靡彻底昏过去之前,恍然想起来,这丫头——之前四姑娘在储秀宫爬墙出去,好像就是她跟着一起去的——她在储秀宫的宫墙下面见过她的。
黄素馨把人背在身上,自己在底下,身子就和防着人翻墙的尖锐墙沿贴在一起。
她皱着眉头,动作小心翼翼,半晌工夫才落了地。
落了地的第一下,就是回头看看背上的人。
看着上去的时候还没什么事的主子下来之后大腿那儿就有了两片血迹,丫鬟挺心疼的。
实在忍不住恨恨看了主子背上的人一眼,也不知道这位究竟有什么需要笼络的,主子非得这么上心!
墙的这边因为临湖,风大一些,黄素馨没注意丫鬟的神色。
只扭头看着在她背上睡着的荼靡,道:“春晖,快把披风拿过来,给她盖上。”
春晖应了声,将主子来的时候披在身上的披风,弄在了荼靡身上。
然后才道:“娘娘,咱们快些离开吧,春歌看不见咱们,肯定起疑心的,春月拖不住她的。”
黄素馨点了点头。
春歌和另一个丫鬟春水是在春桥和春含没了之后,黄家另外派来补充的。
和春桥、春含一样,都是黄家派来“辅助”她的。
突兀地出现在池塘边上的建筑物只从外观看,隐约像是祠堂之类的。
在周围的景色里看起来格格不入,破坏了整体的协调性。
那是皇宫中出了名的禁地,哪怕刚入宫的新人,也总隐约知道有那么几个地方是不能随便进的。
即使……没人看守。
可要来到尚衣局的这一片区域,那儿又是必经之路。
春晖见到黄素馨要背着荼靡走,后知后觉急急道:“还是婢子来背荼靡姐姐吧,娘娘您是主子呢,怎么可以……”
“不用。”
“可……”
“没什么可是。”黄素馨打开春晖那只要去碰荼靡的手,说话的声音明显的冷硬。
春晖愣了一下。
第一次看见主子冷冰冰的模样。
黄素馨背起荼靡开始向前走去,根本没有理会春晖的错愕。
有些事,她不想解释。
不过春晖心思简单,是个再死心眼不过的忠仆,看到主子走远了,就立即跟了上去。
所谓的皇宫禁地,走到正门看过去,其实就只是巴掌大那么一点的地方。
说它在周围的一片景观建筑里面格格不入,除了建造的位置看起来古怪,就连风格也和大多数的皇宫楼宇迥然不同。
主仆两个人来的时候黄素馨没心思多看,回去的时候再经过,倒是看出来一点什么。
挂着“虚花楼”三个大字牌匾的建筑在建筑风格上和她在古籍上看到的一些前朝建筑,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正当黄素馨即将走过去的时候,安静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虚花楼大门那里有了“吱吱”的声响。
门被开得突然而急促,简直是吓了黄素馨和春晖一跳。
一个老态龙钟的嬷嬷从门缝里快步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黄素馨背上已经昏迷的荼靡,浓密的额前头发让人看不清她瞳孔里的目光。
但从她蜡黄中透着青黑的肤色来看,就算没学过医术,任凭是谁也能判断出老嬷嬷的健康状况应该不太好。
恐怕命不久矣。
老嬷嬷飞快说道:“这位姑娘受伤不轻,娘娘如果信得过老奴,就带她进来,老奴来为她做一些应急处理。”
黄素馨看了一眼老嬷嬷,很快就有了决定:“多谢嬷嬷好意,这儿咱们不好多留,如果被人看见,本宫恐怕说不清呢。”
老嬷嬷听了,下意识想要把人拦住。
但一对上面前少女不容置疑的眼神,她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老嬷嬷看了一眼天边的火势,叹了口气,立刻在少女的眼神扫视下妥协:“既然这样,那么娘娘就动作快些吧,这位姑娘看着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也许发烧了。”
老嬷嬷迅速转身,回去取了一个药瓶子出来塞给春晖,算是一点心意。
黄素馨赶着走,也就没有推辞拒绝。
老嬷嬷看着黄素馨背着人走远了,才转身进去关上门。
她确实没几天寿命了,就算担心小主子,大概也是出不了多少力气的。
她一直关注小主子,当然也知道黄家那位四姑娘对小主子从小就有莫名的亲近。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放心让黄家的人将小主子带走的原因。
钟嬷嬷走回室内,在一块没有字的牌位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祈祷,久久都没有移动过。
荼靡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走马观花的,梦到的许多场景都是小时候的。
太久远的是记不起来了,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好像一切就被划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有迎春在,一部分没有迎春在。
迎春比她大一岁。
也因为大一岁,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漫长时间里,大多也都是迎春在照顾她。
小的时候如果遇到受了冷发了热一类的情况,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了,迎春就会去太医院讨一些宫里的娘娘主子们用剩了不要的药草沫回来,熬煮汤药。
虽然在梦里,但她还是知道自己估计又病了。
因为,整个梦境从始至终都在燃烧着大火。
她,很热。
但也因为是梦,即使身在火焰里,所有参与了梦境演出的人们,都还是尽忠职守地表演着属于他们的戏份。
梦里的场景被最后定格在了她和迎春共同生活的屋子里。
荼靡记得很清楚,自己十三岁的时候生了一次病——
梦里。
“十三岁的荼靡”靠在枕头上,有点憨傻又带着依赖地看着斜侧着端着一碗汤药的“十四岁的迎春”。
因为汤药太苦,“十三岁的荼靡”不太想喝,“十四岁的迎春”就拿着一碟她自己独家秘制的枣花酥引诱她。
“喝了药,就有点心吃,不然我就全部自己吃掉了。”
迎春做的枣花酥,因为改了做法,味道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偏偏荼靡一向爱吃。
“十三岁的荼靡”老老实实吃了药,“十四岁的迎春”就冷着一张脸,亲手把一枚枣花酥喂给了“十三岁的荼靡”,荼靡一口只吃了半枚。
因为是病人,荼靡也只能吃半枚。
荼靡其实知道,被她咬出来一个牙齿印,剩下的那半枚,等她看不见的时候,一定是进了迎春的嘴。
梦太长了,荼靡根本不知道自己从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也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
但偶尔的“清醒”又让她隐约感觉得到她现实的旁边,时不时有人在走来走去。
她于是一次又一次尝试撑开自己沉重的眼皮。
有时候,她额头上会有冰凉的感觉。
有时候,又像是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在自己肌肤上触碰摩挲……
直到努力了仿佛有一千一万次,荼靡终于剥开困住自己的热浪。
疲惫而酸乏的眼皮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缓慢睁开。
熟悉的床帐一动不动,氤氲着桌角昏黄的烛光。
这是她的屋子。
不大的室内空间里,除了她熟悉的熏香味,似乎还有一股苦臭的汤药味。
屋子里点了灯,灯光照映着她胸口以下的身体。
她迷糊着转头,眼前的昏暗,让她发现是因为有个人就坐在她的床头。
更可恶的是,那个人端着一碟不知道什么,正微微低头,用两根手指拈着把碟子里的东西送进嘴里。
随着那个人的动作,捏在手上的食物也被光线照亮了。
棱角分明用猪油制成的的酥脆八角白边,中间用枣泥填充。
那,分明是她刚刚梦见的,被“十四岁的迎春”没收走的,半枚枣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