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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从荷花楼回来后十分消沉,月儿连忙和他解释,听罢因果缘由,三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之前,月儿和他讲述调查进展时,并非事无巨细悉数告知,很多过程和细节都选择性地过滤了,比如她为了调查老娘舅而接近司马家少爷的事、比如她被司马家车队追击躲进八音园过了一夜的事、再比如避子粉等等。

但今天发生如此乌龙,只好坦诚相告了。

她说的平淡,三爷却忧心,没想到保皇派如此丧心病狂!将来他们还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事不可预估!他劝月儿不要在继续调查下去了。

“无论你背后的疑云有多复杂,恐怕都不是你一个弱女子可以承受的,我们走吧,漂洋过海,远走高飞,摆脱这些是是非非!”

月儿摇头:“我还不能走,师兄生死未卜,而且……”如今又多了一层牵绊——父亲的嫌疑。

为人子女,如此强烈地怀疑父亲是自己的敌人,“而且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找不到答案,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余生也不能安心。”

“我知道你有心结,但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总逃不过死伤惨重,如果你是秘本钥匙,那最终逃不过被利用甚至被杀害的命运。”

想到她平时连打雷都害怕,三爷不禁问:“面对这么不可预知的危险,你不害怕吗?”

月儿想了想,说:“我胆小,但我必须勇敢!”

此话出口,她自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说起六岁那个傍晚,她救了还是少年的四爷,当时她被打得满地找牙,吓得要死,但心里始终倔强,内心的声音不断地在重复:我很怕,但我还是要去做、要救人!我要勇敢!

“大概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许多时候,我们面对恐惧,害怕到不能自持,但道义或责任让我们不能退缩,必须在害怕中坚持。”

三爷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又仿佛从来都了解她,四爷和她的这段旧事固然是第一次听说,但去年她为了垂死的周幼权放弃逃跑机会,那时他就知道她有多勇敢了。

而她的勇敢是一种另类的坚韧,正如她自己所说:勇敢就是我很怕但我还是要去做!

这样的月儿,怎会是依偎着大树的菟丝花,她本就是一株木棉树,是可以和他并肩同行的伙伴。

三少爷的心弦被拨动,不由向月儿讲出自己的隐衷。

“我自知道横渠四句起,便引以为己任,也自知能力低微,难以向孙先生那样做到为生民立命,但仍希望可以尽自己绵薄之力,然而世事如棋,棋差一招就是事与愿违……”

他喟叹一声,说:“其实我去年奔波于广州上海两地,并非忙于实业,而是在救火。”

“救火?”

“对。”

事情的起源是救国社。

原来,冀先生为躲避杜月笙的追杀而远走香江后,损兵折将几乎成了光杆司令!想要重新拉起队伍,便把主意打到了过去救国社那些被自己排挤出局的温和派成员身上,而温和派成员多数聚居在广州香港等地,此时近水楼台,冀先生便循迹找了过去,以过去搞暗杀犯下的血债人人有份为要挟,逼着大家就范,并向三少爷索要巨额资金。

温和派成员一向对冀先生激进的性格比较忌惮,如果冀先生冲动之下向当局告发当年事,他们作为曾经的救国社成员,确实无法摆脱干系,于是踌躇不决,三少爷只好与冀先生交涉。

然而冀先生早已是穷途末路红了眼的孤狼,协商完全无效,三少爷迫不得已,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试图夺取翼先生手里的证据。

然而冀先生机诡狡猾,这一年他和冀先生斗智斗勇毫无结果,他之所以折返上海,是得知冀先生已经潜回上海。

冀先生给他们一个月的考虑时间,如果不能合作,便要将证据交给当局。

三爷喟叹:“我在迈出第一步时就明白,一旦投身党派,便要做好舍弃的准备,比如安稳、比如家庭,比如生命,比如……你。我心甘情愿将这条路走到黑,也随时准备着这条路的戛然而止,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是说……”

三爷点点头:“一个月后,不是冀先生死,便是我亡命天涯。”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救国社当初欠下的那些血债,当局早晚要收回来的。”

“你所说的血债,莫非是……高官?”

三爷点头:“过去当局没有证据,但冀先生一旦来个鱼死网破主动投案,那么……”

“你们有冀先生下落了吗?”

三爷说他们目前棘手的就是这一点,冀先生防范很重,人又狡猾,实在难以掌握他的行踪。

事情竟已如此严重,月儿想起最近坊间小报的传言,说三爷近期一直在转让轻工业。看来他已经做好了逃亡海外的准备。

月儿沉吟片刻,说:“但……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她的潜台词无疑就是在说:万一可以在这一月里找到冀先生并杀之呢?

“的确有这种可能。”三爷看向月儿,“但你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侥幸,逃跑是早晚的事。”

此话一针见血,月儿心有所动。关于自己的退路,她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谜团解开后如何脱身?那时候四爷和保皇派势必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她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如愿逃离,到时候必须借势,而能够提供帮助并具备一定能量的只有三爷,如果三爷找不到冀先生,那他逃亡的时间节点可能就在一个月之内!时间这么紧,她如何跟上节奏?

她不禁有些着急,自己的调查进度太慢了,震棋到底是谁?会是戎老爷吗?

·

戎公馆的上房是一幢红砖小楼,坐北向南,透着一种安静的威严感,由于周边无遮挡,即使到了午后,阳光也可以洒满整个桌面。后窗站着几株桑树,高大浓密,枝丫总是试图伸进窗户里。

戎敬裁在给母亲烧烟。

烟雾缭绕中,冷氏躺在烟榻上,旁边是一只虎皮大猫,正呼噜呼噜犯着困。

“腰子病犯了好生养着就是,何必过来请安。”冷氏幽幽道。

戎敬裁说:“不碍,已经好多了。”

冷氏问起公馆里的情况:“听说大少爷从奉天回来了,怎么也没见来请安?”

“刚回来,想必待会子就过来。”

“那个徐来呢?又带回来了?”

“嗳!”

“找姨太太就找个规矩一些的,弄个中不中,洋不洋的,成何体统!”

“您说的是,儿子回头好好说说他。”

大少爷是去年离开上海的,他在东北有生意,这些年那边不宁靖,他原本打算过去清算业务,结果足足滞留一年才回来。

戎老爷见老太太半晌没再说话,微不可察地瞟了母亲一眼,看母亲浑然未觉,便道:“等中秋一过,我这病也情管养好了,到时候出远门也不妨事。”

冷氏停下烟枪看过来。

“你不是又起什么糊涂心思吧,去年打着考察橡胶生意的旗号出洋,一走就是大半年,亏你干得出来。”

“哪里。我只是想回趟北平,这不我爹的祭日快到了么。”

冷氏一顿,阖上眼皮继续抽大烟,相当于默许了。

戎敬裁感叹:“每到爹的祭日,我这心上就不痛快,当年他老人家没病没灾的,死的蹊跷啊。”

冷氏没有搭腔,但心绪明显有了波动,她的视线透过烟雾望向窗台,怔怔道:“可惜此时是秋季,百合花期已过,不然窗口摆上新鲜的百合花,飘进屋里的风都是香的。”

这么突兀的话题,戎敬裁却并不意外,他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那里放着一盆百合摆件,那是父母新婚燕尔时便保留的习惯,当初风水先生说,家有百合,百年好合,极利夫妻关系,父母婚姻数载,的确是举案齐眉,一派祥和。父亲出事的那个秋夜,伤心欲绝的母亲砸了屋里的百合摆件……

想到此,戎敬裁不由暗恼自己干嘛提起父亲,平白勾得母亲伤心。

他偷眼去瞧母亲,正好母亲也向他看过来,看眼神便知要训话。

果然,冷氏道:“你啊,全没随你父亲的稳当性子,就拿婚姻来说就孟浪,娶了三房媳妇都留不住,到如今房里连个当家的也没有,若是我这把老骨头哪天走了,看你那些姨太太不闹得家反宅乱!唉!”

“娘,您多虑了,就您这身子骨,是要奔着老神仙去活着的,往后的福气且多着呢。”

“哼,福气!我看没福只有气,看看你,见天儿往小老婆房里钻,腰子病能好起来才怪,明儿收拾收拾,往西郊那处清静宅子住段日子吧,六丫头的婚事近了,别到时候做老子的连自己闺女的婚宴都不能照应。”

就算是到了戎敬裁这个年纪,也是要怕母亲唠叨的,敷衍几句,连忙找借口告退了。

冷氏静静地抽着大烟,翠竹帘子晃了一下,儿子的身影出去了,她微微叹息一声。

·

秋蝉聒噪,月儿坐在桌前苦思冥想,面前放着她之前破译出的电文内容,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她逐字逐句地分析,试图挖掘坤棋、震棋、戎敬裁的关联性。

震棋是坤棋在失联前发展的下线,坤棋失联……戎家在那个时间可有哪个重要人物失踪或死亡?这一点,她得找戎家人才能揭晓。

想到此,她意识到自己又滞后了,四爷一定已经锁定了坤棋的身份,毕竟他是戎家人,对戎家的过去了如指掌。恐怕在奶娘说出电文线索那会子,他心中就有数了。

月儿败兴地放下纸笔,捧着额头发苦,在调查保皇派的事情上,拒绝同四爷合作或许并非明智之举。

这时周妈到门口传话,说九小姐来了。

月儿叹气,料到九小姐是来找自己瞧稿子的。九小姐是一位文学爱好者,酷爱写作,但资质较平,常常别人三分钟理解的事情,她要花上十分钟,并且没有眼色,不论别人多么忙碌,凡给她逮到了,就要狠狠地聊上一通文学。前天在甬道上遇见她,说是最近在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请月儿到她房里看看,月儿推说有事改日再瞧,想必今天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果然,九小姐拿着厚厚的手稿在客厅沙发上等着,不待月儿同她客套两句,便迫不及待说起自己的作品来了,她说自己续写的亮点在林黛玉和北静王的爱情以及薛宝钗和贾雨村的婚姻纠葛云云,月儿这厢正是一团乱麻,九小姐那里还在喋喋不休,偏九小姐的话头绵密,半个小时过去了,月儿愣是没有找到打断她的时机,只能一边敷衍一边焦急地看着座钟。

这时电话响了,月儿如蒙大赦的去接,竟是三少爷打来的,她一怔,三少爷明明就在隔壁盘账,一墙之隔,怎么需要打电话?电光火石间她忽然会意了,不由忍俊不禁,说:“哦哦,十万火急?我尽快赶过去,好好,立刻马上!”

九小姐闻言问:“是出什么事了么?”

月儿抱歉地说:“有个急事,得去趟事务所。”

九小姐的失望溢于言表,只好作别。

送走九小姐后,月儿长舒一口气,这时电话又响了,她不用猜都知道又是三爷打来的,果然,电话那头说:“九妹走了吧?”

三爷之前见过月儿和九小姐的尬聊,知她应付的辛苦,刚才在账房的窗户上看到九妹又来造访,于是专门打那通电话给她解围。

月儿忍笑,说:“看来三爷待九妹不亲。”

三爷说:“亲是亲,没有太太亲。”

月儿赶紧捂住了电话听筒,反应过来又放开:“不怕王经理听到么?”

“不怕!”

月儿像被烫着一样挂了电话,往卧室去时,不由自主地朝后窗望去,那里正好可以望到三房账房里面,三爷此时正盘着账本,心有灵犀般地抬头,月儿猝不及防地对上三爷那笑吟吟的眼睛,那里怀着一腔少年般青涩的爱情。

月儿的心尖儿搏动,祥和温馨的生活,志趣相投的丈夫,如果不是处处疑云,这便是她曾经梦想过的生活了。

但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她收回思绪。震棋是谁呢?眼下戎老爷嫌疑最大,如今在四爷那里借房失败,只好请三爷去跟戎老爷张口了,三爷有求必应,第二天便去前楼找父亲。

秋老虎天气毒的很,三爷走到父亲那间和办公室无异的客厅门口时,便听到父亲在妈拉个巴子骂个不住,听差柳三小跑着从里边出来,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啊哟是三爷,快请进快请进,老爷正让我去叫你们呢!”

“叫我们?出什么事了?”

柳三不及出口,三爷就看到他爹对着电话筒吼道:“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天大的事!龟儿子的!赶紧给老子过来开会!媳妇老妈子、丫头听差全他娘来开会!”

说罢拍下电话,雄赳赳地出来了,看见三儿子在门口,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背着手往一楼的“大会议室”去了。

三爷纳闷,不晓得出了什么大事,柳三已经被他爹的气势吓得屁滚尿流地去喊人了,他只好朝他父亲跟过去。

“爹,听说您最近腰疼,我来看看您,您没事吧?”

“死不了!”

这时四爷正好从门厅进来,显然他就是刚才被老爷用电话吼的那位,一进门便道:“出什么事了?”

老爷没回他,气鼓鼓地进会议室了,三爷和四爷不明所以,狐疑地跟了进去。

戎老爷往上首一坐,说:“她们说老子是小旋风,说老子床上办事一分钟,老子我怎么会是一分钟,传出去老子的威严何在,查,必须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在造谣!”

四爷和三爷面面相觑,同时出口道:“这件事回头再说,先说下大事。”

“大事?这事还不够大吗?啊?龟儿子们,你爹我委屈啊,啊,想我堂堂一家之主啊,在前面冲锋陷阵地给家里定基业,没想到他们后面……你们后面这样挖苦老子,查!必须查!”

四爷:“好好好,这件事不小,是大事,不过咱可以先放一放,处理完别的……”

被打断!

戎老爷吼道:“什么别的,老子今儿叫你们来就这一件事,天字头一号大事!”

三爷和四爷一愣,对视一眼,转身便走!

戎老爷急了,拍桌子道:“三的!四的!你俩敢走试试!”

三爷没理会,径直往门口去,四爷却忽然站住了,想了想,说:“老三干嘛去?爹说的没错,这个事情必须调查清楚,老爷子一年也求不了咱们几回,不尽孝道怎么成。”

三爷一顿,转而道:“我哪是要回,我是去安排一下公务,安排妥了好全力以赴地投入调查。”

四爷说:“真孝顺,那我等你啊。”

戎公馆全家上下都被通知去开会,虽然电话里老爷没说出了什么事,但听说老爷这次要点房子!一定是气坏了。

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八房都乱成了一锅粥——

大房去往前楼前已经打了一架,大爷逼问大少奶奶说:“姨太太的事你又碎嘴子告状了?”

二爷则怀疑二少奶奶把他挖父亲墙角的事情抖漏了;

三爷没事,他还在返回后楼的甬道上,但月儿吓坏了,怀疑一定是三爷刚才去要房子惹怒了老爷;

四爷也没事,但金鹤仪和翠屏怀疑他们七人小组的事发作了,出发之前,连忙叫来闵管家和米四等人商议;

五小姐正从米高梅舞厅飞也似地往回赶,怀疑自己和戏子的事情被八爷告状了。

六小姐七小姐静小姐九小姐未在被勒令开会之列,但她们也疑心重重,尤其七小姐和钮静文,她俩严重怀疑是那件事情曝光了。

八爷正在忙着擦药,花柳病犯了,开会不晓得要坐上几个时辰,他的身子可受不住……

四少奶奶客厅里,六个人正在商议危机应急处置方案,四爷打来了电话,他吩咐米四和海青在稍后开会的时候偷偷撤离,趁着今天全员聚集到前楼会议室的机会,迅速给每房电话装上监听器,尤其徐来那里要重点留意。

徐来和大少爷从奉天回来之后,七人小组便多了一项工作——监视徐来。她有日本背景,不得不防。

会议室里,人们陆续赶到,一家之主破天荒召集开会,没人敢违逆,下人们尤其胆战心惊,老早就到位了,也不敢坐,有序地立在会议桌的两边,只有年老的凑合着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人员基本到齐了,会议厅人头攒动,有坐的有站的。各自忐忑地等着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老爷一开口大家全惊呆了,道行浅点的控制不住差点笑场,道行深的也是硬生生地抖动着面皮忍住了。

只有月儿目瞪口呆,她没想到戎老爷如此兴师动众竟然就为了这么个事儿!

这样不着调的戎老爷,怎么会是震棋!

“一分钟?”大爷有些反应慢,以为自己听错了。

二少爷欠了欠身子,老爷以为他要走,一指头把他点住:“咄,二的!敢走试试!”

二少爷连忙说:“我不走,我取下火。”

二少爷从茶几取了火柴又坐了回去。

“根据刚才收集的证据,”四爷煞有介事地开口,他的矛头直指三爷,说:

“老三,这谣言怕是从你们那儿传出来的。”

三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说:“铁证如山,山都不搬出来就想压我?这所谓的证据在哪?拿出来,拿出来我就认。”

四爷往椅背上一靠,说他要保护证人,不能公开。

三爷气笑了,说:“那我就是证人,我实名举报,造谣的是四爷。”

戎老爷手在桌子上拍的震天响,那力道将八仙桌上的茶盏都要震碎了:“混账东西,这是你俩开玩笑的地方吗?这是你俩能儿戏的事情吗?查!赶紧给老子查,第一个说这话的是谁?秀秀,是不是你!”

他的十三姨太秀秀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跟你说过,但我那也是听别人讲的。”

“那你是听谁说的?”

秀秀咬着嘴唇,举着一只莹白的手指向人们看去,点了下沈妈,不对,又点了下八姨太,好像也不对,好像人人都说过,乱了乱了,她快急哭了,说:“我记不清啦!大家都说过,但不晓得谁是第一个!”

老爷的脸青一阵紫一阵,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冲动兴师动众了,细细想来因这种事儿开这种会,这简直是个笑话,暗道自己真是老煤油桶了,一点火就能烧着,可如今架势已经铺开了他又没法草草收场,当真有些下不来台。

三爷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深觉无聊,刚才自己怎么就着了四爷的道,被他那么拙劣的激将法激的返回来参与这,这,越品越荒唐……这都什么事儿啊,自己一大堆事情都忙不完,怎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不着调的事情上。

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扣上西装外套的第二粒扣子,说:”好了好了,是我造谣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四爷看看钟表,知道罗副官他们还没装完监听器,怕三爷离开,说:“不孝!大不孝!”

他架起腿道:“你以为你只是传了个可有可无的谣言吗?你这是拿软刀子往爹心窝里戳啊!叫我说,道个歉不足以表诚意,你给爹三千万现大洋精神安慰金,可以先存在57号。”

大少爷犯烟瘾,急着回家,连忙应和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三爷气,这谁听不出来他是在解围,偏四爷连这个机会也不放过,装傻充愣地敲他竹杠,简直岂有此理,他往椅子上一坐,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好了好了。”二少爷也想走,于是打圆场,说:“什么钱不钱的,爹怎么会真跟咱们计较,三弟你回头给爹说几句好的就结了,大家散了吧。”

“那怎么行!”四爷说,“难不成爹作为一家之主就这样被人说三道四吗?那爹以后还怎么当这个家,威严何在?”

戎老爷气死了,心想龟儿子你故意整你爹吧你!看着这一屋子人,戎老爷在心里嚎叫——冲动啊冲动!冲动果然是魔鬼!

老爷子如坐针毡,老子已经社死了,还在被那不长眼睛的狗儿子反复鞭尸,自己将自己架在火上下不来台,还要被狗儿子在下面反复添柴。

现在除了四爷之外,没一个不想着赶紧离席,几位少奶奶姨太太虽然私下里荤素不忌地乱说,但当着公公妯娌、大伯小叔子,搁在台面上来讲这样的事情,也横是臊的够呛。

大概老天爷还觉得现下的戏不够好看,让五六个小丫嬛在这个节骨眼上慌慌张张跑进来了,她们本来和几个未出阁的小姐一样,并不在被勒令开会的范围,但米四和海青不知道会议议题是如此的荤腥,为了方便安装监听器,骗小丫头们说老爷开会你们怎么不去,说的可是天大的事情,连烧菜的厨娘都要参加的……

于是她们撒丫子便赶过来了,一进门,刘嬷嬷大吃一惊,连忙拉过玉灯儿低声说:“你们来干嘛?人家说一分钟的事,你们……”

不料她刚提到“一分钟”,玉灯儿就吓哭了,说:“就是一分钟,四爷可以作证,真的就是一分钟。”

她娘灯嫂子可就急了,一巴掌拍在她手上:“傻瓜片子!什么一分钟,谁一分钟,啊,胡说什么!”

“没胡说,当真一分钟,四奶奶饶吾,翠姨饶吾,吾以后再也不敢了。”

灯嫂子急得脸都红了,拧住女儿的耳朵,斥道:“我的呆瓜愣丫头,你在瞎说啥呀,我的娘老子哎!”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笑起来。

灯嫂子更急了,要是女儿今天不说清楚,这简直一辈子洗不清了,于是拧住女儿逼问:“瞎说什么!什么一分钟,你倒是说清楚啊!人家在说床上一分钟,你那是什么一分钟!”

玉灯儿给她娘拧得好生疼痛,哭哭啼啼道:“不是床上,是桌子上。”

娘哎!人们嘴上不敢吭声,眼睛却都往四爷身上飘——四爷跟玉灯儿在桌子上……

在桌子上呐!

四爷狼狈,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关怀”的眼光,猝不及防被现世报了一把,还好他知道玉灯儿在说什么,刚才接到老爷电话时,他从书房出来打算去见父亲,不料经过客厅时发现有烧焦的味道,进卧室一看,原来玉灯儿一边熨衣服一边睡着了,衣服烧了个大洞,叫醒后吓得要哭,说自己没偷懒睡觉,只睡了一分钟……

好在灯嫂子不放弃,最后玉灯儿终于解释清楚了,一场闹剧终于完结,这时米四和海青也返回来了,不知谁给戎老爷搭了台阶,没有四爷从中阻拦,众人得偿所愿地散了会。

这番闹剧让戎老爷颜面大失,不过也得了一点启发,散会时,他叫三爷:“三的留下,我有话说。”

月儿和三爷同时驻足了,因为戎老爷经常对儿媳们的称谓也是大的、二的、三的、四的,月儿以为他在唤自己,心房还不免跳了几下,即使到了现在,她仍然在惦记和震棋接头的事情。不成想老爷却没留意他,径直对三爷笑了起来。

戎老爷待三儿子和四儿子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很少当面给三儿子脸色,更不会当面骂他,要骂也在背后骂。

“爹,还有什么事?”

戎老爷圈着手,再没刚才那封建大家长的半分架子,说:“你怎回事,一天到晚见不着你人影子。”

三爷敷衍说:“我这不是太忙了么。”

“你忙,你在忙啥呀,你在忙着卖地卖车间,搞这么大动作,我个当爹的还是在报纸上知道的。”

“没啥事儿?没啥事儿你搞这么大动作?”

“到底出啥事儿了呀老三,你来这么一出,不光是我,好些个产业工人和包身工也吓得不轻,人家把话儿都打听到我这边来了,都怕失业呢。”

“有人还说是咱家犯事儿了,着急变卖产业要跑路哩。”

三爷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无聊闲话罢了,父亲不必在意,华北局势如此严峻,作为商人,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戎老爷说:“嗷?”将信将疑,“你是这层考虑呀?”

“不过也别这样仓促呀,搞得跟出什么事了似的,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民族工业,你不是不晓得。”

“明白,明白。”三少爷跟另外几个少爷一样,只想躲着父亲。

戎老爷也晓得儿子们嫌他唠叨,于是打算进入正题,他对月儿说:“三的,你外头去吧,我跟他说几句体己话。”

月儿失望,行礼离去,出门前听到最后一句就是三爷说:“什么体己话啊,是不是又要钱啊?没钱呀,我。”

月儿出去后,把门故意没关严,刚好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只听戎老爷说:“啊呀,这次比要钱复杂一些,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近来腰子病犯了,你大概还不晓得是啥原因,唉!我前些日子在长三书寓结识了一位清倌人,芳名黛玉,长得那叫个乖,她也极中意我……”

三爷打断:“爹,您把能省略的省略掉,直接说重点吧。”

戎老爷搔了搔头,如实道来。

原来,老爷子又恋爱了。上海此时的妓业空前繁荣,制度上也分化出复杂的等级,其中第一等的称为“长三”,次等的称为“么二”,第一等妓院被称为“长三书寓”,不管是长三还是么二,都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叫做“倌人”。而清倌人指的则是处·女。客人想要取得清倌人的初夜权,不仅需要不菲的金钱,还需一定的排场,得在妓院内摆双数酒席,付双倍价钱,寓意“好事成双”。此外还要为清倌人置办新衣裳、新首饰、新被褥、新家具等等,要像迎娶新娘子一样付聘礼,并在妓院门口放爆竹,给老鸨、佣人、妓女、客人们散喜钱,接受众人的贺喜,如此排场才算礼成。

而戎老爷这回更复杂一些,因为黛玉提出要有一个证见人,非家人不能表诚心。戎老爷先去找的四儿子,给四儿子抢白一顿,好几天不提这件事了,但刚才不知怎么,又临时起意了。

三儿子无语极了,说:“这说来说去还是要钱!”

“哪儿是钱的问题啊,黛玉可是实打实的清倌人,可不是光给钱就能扑倒的!”

“您都腰疼上了,可见已经扑倒了,还需要再返回来重新办‘亲事’么?”

戎老爷支吾,说:“当时也是情到深处没有把持的住,但咱也不能仗着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认账啊。”

“这算什么不认账,这就是出洋相。”

戎老爷不满了,说:“无非就是让你出面做个证见罢了,这多淡话!”

三爷想尽快走人,说:“要是不出钱只出面的话,那我就帮您这一回,不过钱是没有的。”

“这个嘛,钱也是需要一些的,毕竟你爹我人老珠黄,不像当年靠脸就能叫女人买账的时候了,如今也要付费,人家才肯跟我恋爱。”

“就算付费谈恋爱,爹也不至于连这么点钱都掏不起吧,需要多少?十块现大洋够了吧。”

“哪儿能啊,好道也得一百万现大洋啊。”

三爷吃一惊:“您这是请我帮忙还是敲竹杠啊!”

戎老爷本来就是找个借口来跟儿子套钱的,但不好坦白,于是嘴硬说:“这么点钱就算敲竹杠啦!你追女人又是珠宫又是猪圈的,到了你爹我这里就连一百万现大洋都不配使么?”

“不是。”三爷说,“逛妓院哪能成百上千地销钱,您是要盖几万座妓院么?再说了,妓院里哪有什么清倌人!”

“嘿,你还挺懂的,一看就成天逛妓院……”

月儿服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啊,本来想着能听到什么蛛丝马迹,不成想……

索性不听了,这都什么人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震棋呢?

她彻底没有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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