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是于戌时送进朱府里的。
彼时时柳正在府外忙活,兜兜转转的,帖子便落入了朱世春手中。
那朱世春眼睛骨碌一转,心觉攀上新任城主总归百利而无一害,虽那帖子上并未提及什么,但他却欣欣然去了城主府。
城主府的下人们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他便跟着小厮一路至了正厅。
马守道刚入住府内,府中家具物什一概不甚齐全,院落中亦颇素净,唯逢上花灯节,他便于先前命人点了诸多灯火,映于府中不觉昏暗。
朱世春行了大礼,马守道亦装模作样地将他扶了起来,落了座,礼节上寒暄了几句。
然而最先耐不住性子的,不是马守道,却为朱世春。
他的手搭于桌上茶盏边,瞧着上头捋胡子的马守道,试探性地开了口:“早些听得城主大人今日要来,却没曾想小人如此有幸,今夜便得见大人风姿。”
那边的马守道啜了口茶,笑了笑,并不言语,而朱世春顿了顿,复又道:“却不知大人今夜……可是有何事要吩咐小人?”
“哎?”马守道闻声,摆了摆手,将那茶盏“咚”一下放于桌面上,方看向朱世春,眼中是藏不住的贪婪,“朱兄何必如此客气?不瞒朱兄,我如今入仕,府中却还未得一位贤妻。”
开门见山,却点到即止。
那朱世春与马守道本是一丘之貉,如今他三两句言语,朱世春已是意会,便旋即起身,对着马守道,讨好似的作了作揖:“城主大人一表人才,竟尚未成家么?若大人不嫌弃,小人家中小妹倒是生了个周整模样……”
马守道眼睛眯了眯,做戏似的,忙上前又扶住朱世春,面上却显出惊喜模样来:“朱兄,我们敞开天窗说亮化,先前我于河岸边正巧撞见令妹,令妹天人之姿,我难以忘却。听人说,朱兄家中如今是朱兄作主,还望朱兄帮帮忙,日后朱兄有需要,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朱世春心间盘算,知晓马守道此行只怕是必然,又因着后者说了几句漂亮话,这桩婚事若成了,对自个儿又实在是划得来的买卖,当下便不作推辞,旋即应了:“城主客气,能入城主之眼,是小妹三生修来的福气。”
却是狼狈为奸,一唱一和。
然马守道闻言,又拧巴起眉,现出一副为难而担忧的姿态来:“只是,未曾问过令妹的意思……倒是某唐突了。”
“嗐,”朱世春微微凑近马守道,二人身躯皆不瘦弱,他低头对马守道言语,脸上笑容愈发邪气,“别说这是小妹福分了,纵退一万步讲,她若不愿,我绑也将她绑来,哪有女子适龄还不出嫁的道理?如今我当家,她一介女子能做得了什么主?”
他言语间颇不尊敬,大有将过去朱时柳持家辛劳抛诸脑后的意思。
而马守道虽嘴上说着“不可”,却同朱世春眼神相撞,二人神思交汇,便知此事必成。
当挺着肚子的朱世春大摇大摆地从城主府出门时,他已摇身一变,成了府中既定的“舅老爷”。
朱家本是地主,一辈辈财富累积下来,虽富裕,却未曾有人入仕,因而官场权利关系总归缺些,如今有良机摆于眼前,朱世春只觉自个儿做了件出息事,倒是未曾考虑过时柳的感受。
不过也正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般,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因而当他同归来的朱时柳提起此事时,神情倨傲,仿佛施舍给家狗肉骨头的主子,言语间亦有些强硬。
“城主新官上任,便如此诚心,我观此事倒甚为妥当。”朱世春翘着二郎腿,随意地抄起案上竹盘里一把瓜子儿,一扔一嗑,将瓜子皮儿就吐在了时柳寝房的地面上。
时柳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却未加以阻拦。
一直以来,她虽头疼于朱世春的行为混账,却也因着血缘关系及自身温婉的性子,也算敬重朱世春。
而他方才所谈之事听来突然了些,但她亦心知自个儿早及笄,离家也是难免之事,不用嫁去他城,留于岭关内,也未尝不算佳事。
“哥哥好意我心知的,只是我并未见过城主大人……”只是此事究竟关系自己一生,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父母已故长兄为大,她仍忍不住开口提了一提。
而那边朱世春见她这般多言,转瞬间便变了脸色,短眉微横,将手中剩下的瓜子儿一股脑儿丢回了竹盘里。
“我可是你兄长,我怎会做对你不利之事?我见城主大人正人君子,方应了此事,你倒好,在此犹豫,莫不是觉得我此行不妥?还是说我朱家哪里有亏于你了?”
“哥哥莫要多心。”他的话语又急又冷,惊得朱时柳连连安抚,再不敢多提一句,“一切但凭哥哥作主,我不过是女儿家羞涩罢了。”
她微微垂眸,便是应下了此事,而朱世春见这般情形,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虽未曾见过马守道,然他赴任岭关,想来亦不会是平庸无能之辈,更何况她兄长已同马守道谈过,此桩婚约应不会出什么差错。
因而她压下心间生起的那点子疑惑,更觉自己失态,本不该于自己婚事上多问什么。
“如此便对了。”朱世春笑,露出了晕着黄渍的门牙,他脸上横肉颇多,一笑便将眼眉挤在了一处。
而他伸出手,抓了几颗瓜子,塞进了面前朱时柳的手中,诱导似的开了口:“嫁进城主府,可是城中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想也不敢想的事?你他日进府,定是荣华富贵享尽,除了城主大人,岭关身份最尊贵的可不就是你?”
朱时柳浅浅一点头,并未驳回他的言语。
然而当她握着手中黑白相间的瓜子时,却莫名觉得有些沉重。
从前她亦偷偷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不知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何等人物,朱世春所说的荣华富贵,她实则并未放于心上,只愿那人品行良善,值得她托付一生。
烛火微微摇曳,将朱世春的影子,打在了她柔和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