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师古点头,道:“丁会怎样了?”
蒋玄晖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被禁兵扒了衣裳裤子,然后押到虎牢关楼下,找个架子吊起来示众,我看得清清楚楚,丁会被打折了腿,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披头散发的。”
“就那么吊着,白天日晒,晚上淋雨,官兵给他喂饭喝水,不让他死,都头不知道啊,丁会身上都长蛆了,从肚子上爬到脸上,脖子上还吊了一块木牌,上书仆叛国之逆贼。”
庞师古惊道:“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服罪状文,后来是打,每天都打到大半夜,最后就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之后怎样了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在座众将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庞师古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蒋玄晖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道:“元从衙内胡真知道罢?小溵水一战被韩王嗣子李克良击槊挑落马下。”
“也是押到虎牢关,被官军当众斩首,脑袋吊在阵前。”
“人打跪在地上,脑袋往木桩上一摁,大刀照着脖子就砍了过来。”
“大王这才知道小溵水失守了,连派五波快马来郾城,结果都没回信,大王只好让我来郾城,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我看了啊,情况很糟糕,从许昌到郾城,路上多有官军斥候。”
“连青云山那种深山老林都有禁兵捉生将,三五成群等你送上门。”
“当时我要不是跑得快,庞都头哪里还能见到我……”
“继雷管之后,官军又多了一样神器,叫甚么镇国大炮,能在三百步之外把几十斤的铁球发射到关楼上,虎牢关的民房城楼十不存一,将士只能打地洞,以此躲避大炮铁球。”
“大帅想出城跟官军野战,但是官军在虎牢关在有十三座大营。”
“仅各部禁军就有二十多万人,还有关西北各镇藩兵,这也有好几万。”
蒋玄晖转过头来,笑了笑,道:“虎牢关已是危在旦夕之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破了,大帅哪里还有多的人马增援郾城?庞都头的兵不够用,可以找陈州的张使君要一部分嘛。”
“派人去报急了,张帅让我先找汴州救急。”
庞师古重重叹了一口气,失落道:“最近有不少禁兵入境,四处游荡,劫掠粮草,西华、鄢陵、临颍等地多遭袭击,漕陆发运不畅,张帅正调集人马堵截官兵,一时分不出兵。”
“宛丘有五万精兵把守,崔安潜、韦昭度、杨行密、钱镠、钟传就是合兵围攻,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攻破,再者,许昌还有四千戍卒,禁兵能过来几人?张使君怕是在诳你啊。”
蒋玄晖继续说道:“至于郾城粮草不继,我保证把话带到,但我估计大帅也爱莫能助,今年南北同时开战,其中李克用和皇帝来势最凶,我军主力都集中在虎牢关和新乡一带,汴州的粮草盐茶都要优先往新乡和虎牢关派送,虎牢关周遭十多万大军,还有四万多匹战马役畜,郑州百姓却不过四万户,哪里挤得出来粮草哟?庞都头去找大帅,怕是缘木求鱼啊。”
庞师古语塞,他没想到虎牢关的形势竟然会严重至斯。
“张存敬真的没兵?”蒋玄晖坐了下来,看向地图道:“滑濮方面我也有所耳闻,卢龙李匡筹出兵攻成德,魏兵亦集于邺,将袭李克用,韩偓、李巨川、刘巨容已退兵警备燕魏。”
“葛从周在新乡击退了李克用,王彦章在汲县和周德威对峙。”
“总的来说,河北之势,其善我者甚多,大王方遣人整顿滑濮曹宋诸州军事,今袁象先观察处置宋州,此亦君子也,终日操兵不已,手宜有兵,不如使之求兵,以应郾城之急。”
“若宋州不可,复告急汴州,谢童方治兵屯粮陈留。”
“唉!”
庞师古跺了跺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推我,我推你,这还打什么?投降得了!
小小一个虎牢之地,竟然屯了十万兵。
狗皇帝才一共才多少甲兵,还真能打进来不成?
见庞师古铁青着脸,蒋玄晖说道:“如果张存敬真分不出兵,都头不如找找谢童,长直都这等虎狼之师,屯于陈留按兵不动,真是有些可惜,且陈留离城不远,十日则至。”
蒋玄晖说罢,直接起身走了,庞师古沉默不语,良久之后看向座下一人,求教道:“高先生,方才蒋衙内说了一首诗,我却没听懂,只记得一句四海无闲田,此作何解?”
那人道:“以悲悯为农歌,忘之不取,宜有以寓。”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庞师古追问道:“有何深意?请先生通白。”
那人道:“春天种下一粒种子,到秋天就可以收获很多粮食,天下没有荒田,但还是有种田的农夫饿死,蒋衙内或是暗示宣武百姓苦,费尽心力精耕细作,收成却要为人所夺。”
庞师古这才明白过来,大骂道:“这些土狗子,一个个故弄玄虚。”
蒋玄晖出身大家,世代郡府胥吏,精于礼法,晓畅军事,治政有术,可谓文武双全,说蒋玄晖是匹夫显然不太合适,但不妨碍庞师古把他划入阴险狡猾可恶的土狗子行列。
“衙内之人,都头慎言哪。”
有部将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庞师古。
“郾城无望,吾等朝夕为守亮虏!”
杨守亮、史朝先、杨守信、赵匡凝、李克良、杨行密、李神通……
南面行营各路招讨使,在郾城一共集结了十万精锐之师。
反观庞师古,粮草不济,兵微将寡,算上能动弹的轻伤员,庞师古可用战兵不到四万,虽然许州百姓自愿与守军共存亡,誓死抵抗关西暴兵,但百姓终归是百姓,只能当炮灰。
等到这三万多戍卒打光,郾城就没了。
郾城不守,南军十万则长驱直入,北攻许昌、新郑、陈留、开封、浚仪、朱仙镇,直插宣武腹心,如果王彦章和葛从周的主力不回援,朱温一月将亡,就算回援,谁去管李克用。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师古虽有心左君成就霸业,奈何势不得返。
庞师古想好了,大不了一死,城破自焚楼上而已。
…
淇水汤汤,汲县城外。
晋军大营一片忙碌,一队队步骑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鱼贯开出大营,辎重也在搬运,原本如同雨后春笋一般遍地都是的军营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有中军大帐依然矗立在此。
帅帐其实也已经收拾干净了,只剩下一副朝廷发的沙盘,周德威站在沙盘旁边,正在用手在丈量道路,仔细看的话,始发站是卫州,目标是汴州,中间是密密麻麻的栅寨城池。
军情紧急,由不得周德威不急。
昨天午夜时分,一位北司中官细作发来了密报。
禁军将破虎牢关,朱温已经准备跑路了!
再联系到王彦章突然率部退走,把汲县拱手送给周德威的举动,这则消息确凿无疑,如果不是汴州危险,王彦章为何在半夜就匆忙拔营撤军?目前李克用被葛从周挡在新乡,周德威不知道葛从周有没有回去,因此为了保险起见,周德威决定先行渡河攻打酸枣。
无论如何,晋军必须取得优势。
河东在中原的优势越大,将来李克用跟朝廷谈条件的底气就会越足!
另外,那名北司中官发来的密报还提到了几则消息。
一是汴将丁会在小溵水战败被擒,已经被押赴虎牢关游街示众,郾城庞师古将危!
二是卢龙起兵攻打成德,王镕连连向朝廷告急。
魏博方面,罗弘信在邺城囤积重兵,不知道意在何方,可能是想从背后捅河东一刀,也可能是想袭击带兵屯驻在濮阳的易定防御使韩偓、淄青观察使李巨川、横海节度使刘巨川。
至于最后一则,这就有些震惊了。
那名细作中官在密信中提到,圣人最近性情暴戾,整天疑神疑鬼,动辄贬杀中官,他们的意思是废掉圣人,立一个听话好用的,前提是晋藩引兵入洛,先灭了顾弘文一派。
事成之后,封李克用为晋王,进相国,兼侍中,升太师。
至于中原六镇,也可以交给李克用。
如果可以,请周帅跟李克用和张承业谈一谈。
这个内奸中官是谁,大伙儿可以猜一猜。
说实话,周德威倒是比较有意,如果洛阳有中官为内应,发一支偏师秘密赶赴洛阳,说不定还真能控制朝廷,相较于给现在这个圣人割地纳质,换一个听话的皇帝就太好了。
李克用想去洛阳面圣吗?
他想把李存勖留在朝廷为质吗?
他这回倾巢出动为了朝廷跟朱温拼命,真的很情愿吗?
不,李克用并不情愿,只是时势如此,如果抗旨不朝,无非是讨伐对象从朱温变成他李克用而已,某个军阀被各镇联合围攻的先例太多了,李克用更是这某个军阀其中的佼佼者。
那名中官相信,李克用一定会心动的。
效忠大唐不等于要效忠皇帝啊,换个皇帝一样可以效忠啊。
是不是这么个理?
民间不是早就有留言,说现在这个圣人是一个叫李狗儿的伪帝吗?
对于北衙中官来说,如果能换一个听话的皇帝,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皇帝就该吃喝嫖赌打马球,而不是整天跟宰相操心国事,想着带兵打仗跟藩镇拼命,如果能回到田令孜那个可以随便对圣人耀武扬威的好时代,那真是睡着了都要笑醒过来了。
“主上严急,内外惴恐,中尉欲废昏立明。”
“上所为如此,非社稷主,今当以太子见群臣!”
“某日某事尔不从我,罪一也,某日某事尔不从我,罪二也!”
这要对圣人耀武扬威才对,而不是跪在圣人面前口呼奴婢该死。
“藩镇节将,多出禁军,台省清要,时出其门,节制除拜,多出禁军中尉,凡命一帅,必广输重赂,禁军将校当为帅者,自无家财,必取资于人,得镇之后,则膏血疲民以偿之。”
把神策军人事任命权握在自己不好吗?为什么要让圣人亲自任命?
“宫中哭泣,不敢声闻于外。”
“宫人常怀惴憷,帝后垂泣相视。”
“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北司重新收回大权,把圣人当成一个木偶不好吗?
贬杀宰相,杀戮亲王,囚禁后妃,欺辱皇帝,这样不好吗?
唐代宦官,就从来想过要放弃自己的权力。
如果皇帝不听话,把大权都收走,把他们变成一群真正的家奴,那他们也不介意换一个皇帝,就像魏博换帅那样,杀?呵呵,他们可不怕皇帝杀,死在大明宫的宦官还少么?谁放弃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皇帝要么变成疑神疑鬼的猜忌暴君,要么变成马球君。
关于这位北衙中官的提议,周德威自然做不了主,于是派人把信给李克用送去了,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尽快渡过黄河,攻占郑汴大小城池,把韩偓、李巨川、刘巨容挡在外面,如果能率先打进汴州那就更好了,汴将大都不敢投降朝廷,但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投降河东。
等杀掉朱温,接管朱温的丰厚遗产,那时候,哼哼。
在这个乱世,自己的命就该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去长安担惊受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