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虎牢关的急报之后,王彦章就先回来了。
葛从周自愿留下阻挡李克用断后,毕竟葛从周是主力。
渡过黄河回到酸枣后,王彦章跟驻师阳武的杨师厚见了一面,主要目的是想了解原武方面的军事形势,得知杨师厚大败招讨使魏弘夫,吓得顾弘文望风跑路,王彦章哈哈大笑。
“官军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多能打呢……”
但坏消息也有,河阴方向的浮桥被王宗暗放火烧了,这次烧得很彻底,一座浮桥不留,这意味着在怀州和李克修对峙的张归霸回不来了,除非绕道辉县,但李克用在那里……
张归霸孤军困守沁阳,河内其他大小城池均已被官军控制,至于虎牢关方面,虽然朱温在信中没有明说,只是让王彦章先回来,但是仅凭杨师厚的脸色,王彦章就知道不对劲。
事情紧急,王彦章也顾不得规矩了。
酸枣本来就有五千戍卒,不过都是之前从州县征调来的团练,剿匪打流寇还行,想跟李克用的百战精锐之师硬碰硬,那根本就是做梦,目前汲县已经放弃,周德威肯定出发了。
新乡方面,葛从周还没回来。
这样一来,想要保住酸枣,仅凭这五千州兵是不够的,驻扎在阳武的杨师厚,部下银枪效节都虽然有六千精悍甲士,但人数太少,王彦章无奈,留了一万牙兵和一万五左厢军。
水手船夫工匠器械粮草也留下了相当一部分,全都交给杨师厚。
另外,王彦章还以河内行营招讨副元帅的身份给杨师厚写了一份状文,准许杨师厚在酸枣、原武、阳武、朱仙镇等地征兵,争取扩充到四万人,分驻酸枣和南岸大小渡口。
务必警惕晋人偷渡入境,许昌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事情交办嘱托完了,王彦章便统率三万精兵星夜开赴郑州。
洛阳战场溃败以后,朱温就已经全面收缩兵力御敌于虎牢关下,同时上表朝廷输诚,不料皇帝未作答复,誓要斩尽杀绝,王彦章也知道官军在这半年对宣武军的作战中使用了一种威力极大的神器,每次祭出都会发出极大的动静,其势犹如雷鸣,三百步之外就能轰城。
官军能在虎牢关、小溵水、郾城、舞阳、河内压着汴军打,就在于大炮神器的运用,私底下汴军将士把这个神器叫做镇国大炮,但是宣武官方竭力否认这一说法,有不少士兵因为传播大炮的谣言受到了严厉的军法处置,其中包括从小溵水和河内前线败逃回来的士兵。
这则消息得到了王彦章的高度重视,为了查清楚到底有没有镇国大炮的存在,也为了保证朱温能活着回到汴州,王彦章这才决定亲赴虎牢关,之前朱温写给王彦章那封信,口吻措辞异常严肃,简直就像交代后事一样,还说什么如果他死在虎牢关,就帮他杀了他的全家。
不管你王彦章怎么办,反正寡人的家卷不能落到朝廷手里。
皓月千里,银色月华之下,王彦章面色凝重。
至于虎牢关方面,真实情况比朱温跟王彦章写信的口吻严重得多,杜让能下野之后,新任首相孔纬亲自前往虎牢关督师,到任当天就查办了各部禁军大小一百多名畏战将领。
神策军京西行营登封都兵马使刘功推诿怠命,孔纬当众将其处斩,全然不顾刘功部下将官的哀求,消息传出,登封军大哗,是夜爆发兵变,冲杀孔纬所在会馆,孔纬临危不惧。
亲赴随行文武前往大门,拿了一把椅子坐下,澹定指挥将士平叛,最后竟然不到一个时辰就平息了兵变,十将以上的哗变将官及登封都监军使尽数被孔纬拿下当众处斩传示。
二十六日拂晓,孔纬手持御赐黄钺来到中军大营,召集文武百官议兵。
这一场军事会议开完的第二天拂晓,山呼海啸的官军就跟潮水一般对已经不堪重负的虎牢关发起了全面攻击,攻势一浪高似一浪,箭弩火油炮弹盾牌战车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拉。
官军这次的进攻节奏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是稍微受挫就退走,以保存实力为主,但这一次,不但神策军和御林军,连关西各镇藩兵都拼了命,几乎是不计代价的勐打勐冲。
朱温临危不乱,被坚执锐亲率衙军拼死抵抗。
在大帅的激励下,汴军上到都头下到无名小卒,无不是用命死战,用无数人命把朝廷大军的脚步拖慢,持续一天一夜的交战中,双方伤亡将士合计高达五万人,堪比赵县之战。
赵县一战,李克用联合王处存野战成德军,双方伤亡超过六万,仅是李克用一方,战死将士就超过三万,说封建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要溃败的,历史上的无数例子却会啪啪打脸。
当然,这一回的虎牢关之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于朝廷来说,朝廷迫切需要一场大胜来震慑王镕、朱瑾、朱瑄、钱镠、杨行密、罗弘信、李匡筹、王师范、李克用、李思恭这些大藩强帅,让他们压制乃至湮灭自己的野心。
这些节度使个个都是手握十数万虎狼之师的绝对强帅,跟王建、周岳、杜洪、成讷、钟传、韩建、李茂贞、赵匡凝这些人完全不是一个等量体,只有杀死跟他们同样强大乃至更胜一筹的朱温才能起到震慑效果,如果战争继续僵持下去,南方形势会怎么变化根本无从预测。
杨行密之前上表向朝廷讨要淮西鄂岳盐铁转运使一职,不就是在问鼎么?
对于朱温来说,如果虎牢关失守,那么朝廷数十万大军就是真正的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直到汴州,沿途就再也没有任何险关要隘可供抵抗,暗中支援他的盟友也会纷纷倒戈。
你能跟皇帝打下去,我们就支持你。
如果你不能,那我们就拿你朱温的人头向朝廷表忠心。
官军发动总攻当日,朱温就给葛从周一干大将发去了求援信。
当然,朱温也非常清楚,他的大将都在各地苦战。
至于谁能抽出身,朱温说不准。
此时的虎牢关关,正值兵凶战危人心不稳之时。
所幸在最危急也是最险恶的关头,王彦章带着援军赶到了。
从退出汲县当天算起,直至率军赶抵虎牢关关,王彦章只用了五天!
兵贵神速莫过于此,大军狂风一般卷至。
虎牢关上,宣武方面的无数将士正在举目远眺,这些将士多是朱温的左右控鹤都牙军,几近毫无止息的连番血战,已经让这些铁血男儿的神经意志锻造得如同钢浇铁铸一般。
此刻惊见远方前来的大军,却是一个个为之动容,亦复无限欣慰。
“汴州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派来援军,这场仗有希望了。”
“徐如林,疾如风,动如臂使,当真了得!”
“蹄声如雷,竟是整齐不乱!”
“尘烟漫天,直冲云霄!”
“这是一支精锐之师啊,却不知道是谁的部队?”
“在咱们宣武军中,相信大帅的控鹤军至多也不过如此罢!”
“不知统兵大将是谁?你们可曾看清旗号?”
一位校尉满脸兴奋,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到了。
因为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实在是找不到心目中的那个人选了,葛从周正在新乡和李克用连番血战,张存敬驻守陈州,庞师古孤军血战郾城,袁象先在曹州练兵,朱珍和王重师在滑州和李嗣源拼命,况且袁象先这些小辈貌似还带不出这样阵容的精兵,李思安和李重允倒是能带出这样的军队,长剑军和踏白军大抵也是这样的阵容,但长剑踏白二军正在滑濮方向激战李存章的黑鸦军,于此相隔何止数百里,断断没有可能这么快就增援赶到郑州。
那么,这个人却又是谁?
来人是谁,大家此际难以猜度,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此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来援大军越来越近,已经可以遥遥看到一面擎天大旗,直接如同插在半天云里一般呼啸过来。
众将仔细辨认之下,一个个的顿时都露出了笑容。
“走,去接人,不能怠慢!”
“是!”
“援军来得真快,也来得很及时,如果再晚上几天,关内将士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果然是给我等带来了希望,王都头凶悍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深得大帅器重啊。”
“是啊,兄弟们都已经撑不住了。”
“不知道李将军怎么样了?”
“李都头一双腿全废了,听说昨天刚醒那会儿,一睁眼就吵着要上墙守城,听说自己的两条腿废了,当场大叫一声,吐血昏迷,到现在还没醒,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只怕是……”
“哎……”
……
下面,已经有人打马而出,大吼道:“王彦章率兵来援,快快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关门已经打开,一个个浑身都是烽烟气息的将官士兵大步走了出来,他们大多要么头上缠着绷带,要么胳膊上还渗着血迹,但队形却是丝毫不乱,法度纪律森严。
就这么一站,一股悲壮莫名的气息就流露出来了。
也只是这一站,就能看出来,西路军这些日子确实打得太苦了。
王彦章注目看了一圈,心中不禁一沉。
王彦章虽然在河北对阵周德威,但却是百分百的沙场老将,对于宣武行伍中人不说了若指掌也相去不远,西路军出征之际,算上团练州兵,一共接近十万人马,其中当真可以说是有无数骄兵悍将,其中数得出名号他叫得出来名字的文武,起码也得有二百多号人,加上其他王彦章交往不深不熟悉不认识的,屯驻在虎牢关的大小将领,起码也是一千人往上数。
若是加上其他元从随使偏将裨校牙内旗牌十将队正,那就更多了。
但是现在从城里走出来的迎接的,满打满算不超三百人,那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人的着装是衙校服饰,这些有资格出来迎接的将士,无疑就是虎牢关方面当前的一线指挥军官。
这岂不是说,西路军已经被打残打废打得没剩多少了?!
“秦人可恶,血债血偿!”
王彦章抽鞭大骂,咆孝声震动四野。
大军刷的一声嘎然止步,竟是动作整齐划一。
王彦章当先一个人迎了上去,拉着其中一个不知名军官道:“怎么就你们这些人了?张归厚和霍存他们在哪里?”虽然王彦章已经隐隐猜到真相,但还是抱者万一的指望。
一个国字脸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登时眼圈一红,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是强行忍住,拉着王彦章的手,泣不成声道:“霍都头身中流失,已于前夜不治身亡,儿郎们快打光了……”
王彦章身躯陡然一颤,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良久之后,王彦章把所有情绪尽归于一声叹息:“兄弟们受苦了,某来迟了……”
“我们一直咬紧牙关死撑着,那就是在等这一刻,等援军杀到,为霍都头报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此仇不报……”那名将领满脸是泪,仰天凄厉暴喝:“我赵殷衡,死不瞑目!”
“此仇不报,死不瞑目!”
剩下的数百名将领同时大吼一声,似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想是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灵魂在怒号,虎牢关之内,也响起了一片沸腾似的震天呐喊:“关西秦贼,血债血偿!”
那是虎牢关上下残余的汴军将士,听到这里动静之后给出的反应。
此刻,城墙上,满是一张张全是泪痕的脸!
只是这一双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却全是野兽一般的疯狂!
“某多嘴一句,这一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打仗拼命,王铁枪是行家里手,当下皱眉问道:“大帅亲自坐镇,三军将官均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我军数量较官军的确有所不及,但高下却不会悬殊太多,甚至更胜一筹,若是一意坚守雄关宝地,相信朝廷也只能徒叹奈何,伤亡怎地这么惨重,断无此理啊!”
赵殷衡咬牙切齿:“尽是因为那该死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