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城,贾店。
硝烟弥漫,黑烟冲天,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数不清的人畜尸体堆积在街道上,这座城市已经被官军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火油和大炮发射出来的铁球摧毁殆尽,客栈、酒楼、商铺、官邸、民房已经全部被熊熊大火化为灰尽废墟。
双方从昨天早上凌晨激战到今天下午,唐汴双方展开了两天一夜的最极端的拉锯战,从十里野战到外郭,从外郭杀到内城,从城下到城上,再到每一条街巷,全都是战场。
黄昏的时候,郾城慢慢安静下来。
隆隆炮声渐渐澹去,潮水般的官兵倒卷回营休整。
庞师古杵着刀,勉强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眼前已是满目疮夷,处处都是废墟、尸体、烈火,牙城也已经毁了,一个个受伤的士兵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军官们试图收拢士兵,衙内们也纷纷跳出去,大声招呼着幸存的兄弟,庞师古站在废墟里,忽然觉得这一切好象有些不真实,意识也有些许恍忽,望着天边血红夕阳,庞师古的背影高大且孤单。
注视着那些被埋在废墟里的面孔,庞师古既觉得熟悉,又感到无比陌生,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他有些茫然的抬头,望着一个个或疲惫或痛苦的士兵从他面前走过,庞师古知道,休战时间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李克良的神策军就会接替杨守亮的四镇藩兵,半个时辰后,隆隆炮声就会再度响彻郾城上空,半个时辰后,密密麻麻的禁军就会开进内城,连牙城都要没了。
夕阳下,庞师古坐在门槛上,自顾自道:“只剩美丽的晚霞跟以前一样了,简直就像一场梦,郾城不知不觉就要消失了啊,以前我的瞭望台就在那边,那里还有一座小楼,在它对面就是贾店,当集的时候很热闹,我看我得死在这个地方。”
“还有舞阳,离这里也不远嘞,那里是王建的老家啊。”
“我说儿郎们啊,这恐怕是最后一晚了。”
衙内道:“好,快哉!”
当密密麻麻的官兵陆续开进内城的时候,残存汴军没有像李克良预料的那样一片慌乱,来自捧日、炎日、曜日、天德、天威、天玄、奋武、长武等都的禁兵也是一片沉默。
这些来自神策军京西北行营的野战部队,跟驻京左右神策军有很大区别。
庞师古站在牙城一座角楼上,步槊抗在肩上,身边插着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旌旗,破烂不堪的旗面上写了一个硕大的庞字,笔锋凌厉,霸意十足,这是庞师古的战旗。
当第一轮炮击开始的刹那,这面大旗已在牙顶冉冉升起,旌旗迎风飞扬,庞师古就坐在旗下,静静等候三万禁军的到来,第一线的官军也看到了孤城上迎风飞扬的大旗。
李克良也看到了敌人,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几位武学军官愕然驻足,遥望着坐在旌旗下的那个人。他们知道是庞师古,也知道他悍不畏死,但眼前这一幕是什么?这个男人,是要挑战神策军京西北九军?就他一个?
是庞师古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各部军官看了许久,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时部队已经在他们身后展开,床弩火油大炮纷纷就位,密密麻麻的禁兵把牙城团团围住,等待进攻命令,但等了好久也没等到。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面大旗,那个庞字的一笔一划都像利刃剑锋,刺得他们双眼发疼,这个家伙也太嚣张了。
渐渐的,部队开始骚动。
少许冲动的武夫感觉受到了侮辱,就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有人这么想了,也有人这么做了,一名武学少尉认真检查了甲胃兵器,随后手持重盾战斧,带着部下离开大队,以槊盾阵形向牙前阵地推进,大刀砸得盾牌砰砰作响。
在这名武学少尉的激励下,不少军官对视一眼,随后带兵冲向孤峰,接着被激发的是捧日军方阵旁边的长武军,对于擅长攻坚的长武军来说,牙城外郭也没有多少区别。
“砰!砰!砰!”
三声炮响之后,鼓声撼天动地,那位不知名少尉终于冲到了牙前,战斧挟霹雳之势,向庞师古当头斩下!
庞师古终于动了,他镇定起身,没动插在身前的步槊,而是抽出了背后障刀,然后前踏一步,双手持刀,接着运刀转身,刀锋一个横扫,就退回原处,再把障刀插回地上。
少尉头上的兜鍪突然飞了出去,他依旧牢牢握着战斧,在沉重战斧挥斩飞旋之力的惯性牵引下,身体稻草般飞出,在五步之外坠落,战斧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少尉的落败并没有震慑到禁军,他们蜂拥上来,庞师古终于抬眼,一把拔出步槊,孤身迎着兵锋,大步杀入敌阵。
在远方观战的官军行营文武眼中,庞师古每一次击槊都是如此清晰,没有一丝多余动作,节奏分明,枪出如龙,他们恍若回到少年时代,观看步兵校尉演示顶级槊术。
一个个军官看得如痴如醉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清冷的叹息:“如此专注不惧,庞师古心存死志啊……”
军官们循声一看,才发现是书记官何芳舞来了。
她负手而立,背对文武同僚,深邃星眸凝视着战场。
何芳舞是女术士,师承龙虎山,学贯三教,道法精妙,观星定位,卜算天象,水文地理,治病开药,都很精通,除了是淮西招讨行营的书记,还是李克良的行军参谋之一。
之前军中突发的瘟疫,就是被她平息的。
在何芳舞眼中,庞师古平静且专注,每一槊都是无比认真,哪怕面对无名小卒,也像是对待平生大敌一样,不犯丝毫错误,也不露破绽,他就那样专注地击槊斩杀敌人。
彷佛面前就算有百万大军,他也能一个一个杀完,庞师古此刻就像是一架机器,精准而优雅,镇定而可靠。
无喜无悲的庞师古,才是最可怕的。
这个男人,在这一刻,就是郾城汴军的最后战神。
何芳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当她遥望远方那面旌旗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阴郁,她想知道,郾城十万官军,那个男人能杀多少?她很想知道,朱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朱温到底有什么非人的魅力,值得这个男人这样效死?
何芳舞不知道,一生战无不胜的庞师古,历史上就是因为忠诚丧命,乾宁四年八月,朱温攻伐杨行密。
葛从周进军安丰,庞师古进军清江口,清江口地势低下,有人建议在高处扎营,朱温提前忘了提这一嘴,庞师古也就没有采纳,杨行密果然决堤放水来淹,于是庞师古卒。
黑白无常活着的时候是一对莫逆之交,二人自幼结义情同手足,有一天,两人肩并肩走到南台桥下,天色晦暗,雷声隆隆,看起来要下雨,七爷要八爷稍待,他回家拿伞。
谢必安走后,雷雨倾盆,河水暴涨,范无救不愿失约,于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最后被洪水淹死,谢必安取伞赶来的时候,范无救已在洪水中失去踪迹,谢必安痛不欲生。
环顾左右,最后吊死在了桥上。
……
何芳舞的疑问,其他人也很想知道。
不大的牙城顶上已经堆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堆不起来,从四周不断坠落,牙顶的战斗还在继续,庞师古的身影纵横来去,没有更好,没有更坏,只是不同。
始终如一地收割生命,身后旌旗依旧飞扬。
何芳舞忽然一笑,道:“怎么牙城外面的将士中,左右神策军的人格外多?左右神策军最近变得怕死了吗?拿着最高的军饷,享受着最长的休沐,却不如京西北行营。”
某位判官道:“御林军死伤也很少,郡主怎么不说?”
何芳舞冷笑,道:“御林军在虎牢关跟朱温作战,你是在质疑皇帝?看来徐判官是想去岭南体会一下生活了。”
那人脸色一变,顿时不敢再吱声,皇帝早以一个个血淋淋的事例证明,挑衅他的人必将血溅四方,这时李克良打断了两人,道:“难道诸位就打算这样看着庞师古嚣张?”
左神策军的文官武将都不吭声,来了个默认。
何芳舞向那面旌旗一指,冷声道:“这面汴旗就这样立在那里,立在十万关中子弟面前!今日郾城一战,我们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史官记录,如果它不能在我们手中倒下,今后我们还有什么面目返回长安,站在高台上侃侃而谈?!”
没想到左神策军押军中尉鹿谏丝毫不觉得羞愧,竟然小声说道:“我这个押军做得够久了,让出来也是可以的。”
另一位中尉许弁没有那么无耻,但是也没有出声,押军是可以的,但是上阵打仗的话,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何芳舞气得七窍生烟,何家女人本来就暴躁,她又是格外不好的一个,当下一把撩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手臂。
指着之前被流失射中的旧伤,看着左神策军某位郑姓官员道:“我本来以为荥阳郑氏是真正的贵族,却没想到也有苟且之辈,看看那个庞师古,你还有脸自居上流吗?”
几个磨蹭避战的世家子弟都面有愧色的低下了头。
牙城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从牙前台阶到旁边的土坡再到房顶,已经堆出了一道斜坡,垒尸及顶,血流成河。
整整三天两夜,超过四万汴人葬身郾城,照亮了那惟一仅存的旌旗,谁都知道,旗下的王者随时可能倒下,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倒下,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永远。
一个个禁兵将校前赴后继,却已经不是为了庞师古,眼下就算杀了他,也无损他在史书中的评价和名声,他们只是想证明,禁军固然有很多怕死的,但同样也有尊严和荣耀。
有很多人怕死,也有很多人不怕。
疾风暴雨从来不能持久,最勐烈的短暂爆发之后,就是晴空蓝兮,只是如果就这样让庞师古谢幕,那么这一部戏,就只有一个主角,官军无数强者都要沦为背景和陪衬,生前身后名,大多时候无人在意,但在这一刻,却无比重要。
李克良终于拔出了佩剑,牙城周围陆续插上了象征着皇权的黄龙旗,不等李克良走上牙城,战场上已是一片山呼海啸,无数禁兵振刀舞枪,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看到李克良带人走来,将士们让出一条血路,起自外郭中街,直到牙城坡面,李克良的身影在血路这一端。
何芳舞的风姿让每个人都为之窒息,她手里拖着一把凌厉的古朴汉剑,行如流水,徐徐行过中街血路,与李克良和行营文武一道踏上牙城,当李克良一行站在庞师古面前的刹那,双方相对而立的身影也就此走进了对方心底最深处。
“庞都头可还能一战?”何芳舞问。
“尚且还有一击之力,静安郡主要与某比试一二么?”
何芳舞笑,“庞都头有霸布之威,芳舞不敢卖弄。”
庞都头坐在地上,把提前写好的信从怀里取出来,道:“庞某无所挂念,只是忘不了家中七十老母,今后不能在膝前尽孝了,留她在人世遭罪,想来我也是枉为人。”
“郡主贵为皇族,不知道能否救下庞某妻儿老母?”
“可以一试,想来不难。”
何芳舞点头,从庞师古手里拿过第一封信。
庞师古取出第二封信,看向李克良道:“庞某败军之将,本不该有所求,想我这一生,从事黄巢造反,随大帅反正,足迹遍布关内关外,血流河南河北,也活够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虎牢关的大帅了。”
“这是我要告诉他的话,嗣子能否带给大帅?”李克良眼中流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把最后一封信交给李克良之后,庞师古起身后退,开始专心致志的用衣裳擦拭已经卷口的障刀,然后把穿在身上的已经血迹斑驳的甲胃一件一件卸下来整齐放在地上,接着取下发髻上的发簪,这根廉价的木簪是朱温亲手给他做的。
朱温手艺活儿不错,会织布,会做衣裳,会削陀螺,会做簪子。
葛从周有一套朱温亲手织的衣裳,庞师古有一根朱温亲手做的簪子,王彦章有一副朱温亲手削的陀螺,王彦章平生就喜欢拿着绳子抽陀螺,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要跟朱温比一比,不过随着宣武军的地盘越来越大,朱温也没空做这些了。
庞师古就那样静静收拾,一切收拾之后,就开始反复检查擦拭兵器,一切完了之后,才抬头望向牙城内外,望着满地堆积的宣武儿郎,庞师古无声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你们叫了我八年庞帅,今天庞帅也给你们磕个头,下辈子投胎就不要为人了,当牛做马变什么畜牲都可以……
就是别变人。
三个响头磕完,披头散发的庞师古站了起来,一手带障刀,一手持步槊,双脚踩八字,虎背熊腰的身体正对李克良,风儿轻轻吹过,把他一头黑发吹乱,头发披散在脸上。
看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李克良眼中的坚冰好象有一些融化,但旋即又被更厚重的冻层所覆盖,再看不到任何变化,他没有动手,等庞师古处理完后事,道:“完了吗?”
“无悔此生路艰险,唯恨无力再回天。”
为我见证!
李克良正色,双手持剑,专注得几近虔诚,何芳舞星眸中映出了庞师古的身影,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魔头。
在这天地俱寂的一刻,庞师古手中血槊终于闪电般刺出,这是凝聚他平生战斗的最后一击,快到何芳舞只能看到血色的残影,李克良手中剑骤发,这一剑刹那间惊艳了人世。
恍忽中,所有人彷佛都做了一个梦,一个最深沉也是最美丽的梦,在梦中,他们看到一方强者,一生所追求的力量极致,那一槊,这一剑,是善与恶的融合,是最终的毁灭。
那杆血槊直刺上空,庞师古停在了原地。
在场众人突然反应过来,这最终一击怎么朝天了?
刹那间,无数目光又回到了战场上,回到那面旌旗下。
那个披头散发的魔头,眼中终于有了生气,依稀还有微微笑意,庞师古站得笔直,手中血槊直指天空,而李克良的快剑,已经穿过他的胸膛,李克良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他忽然松手,庞师古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牙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儿的喧嚣,吹着他的一头长发。
李克良抱着缓缓倒地的庞师古,道:“为什么?”
庞师古轻声道:“因为怕,我也很为难啊……”
“庞师古这条烂命,能换许昌十万军民一条活路吗?”
李克良内心巨震,身体跟着心脏剧烈抖动起来。
他现在知道庞师古怕的是什么了,官军在郾城伤亡四万多人,如今攻下郾城,协助汴军守城的百姓肯定会被愤怒的官兵报复,就算不会屠城,杀个一两万人却不在话下。
郾城失守,许昌自然也就保不住了,许昌只有两万多团练州兵,根本挡不住南路军的虎狼之师,在郾城遭受巨大伤亡的南路军,一定会把郾城的怒火一路发泄到汴州。
庞师古想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
因为对朱温的忠诚,庞师古选择死战到底,因为惦记许州数十万军民,在最后一刻,庞师古试图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无止的杀戮,即便希望渺茫,他也想尝试一下。
在这一刻,李克良终于知道,自己跟庞师古的差距并不只是领兵打仗,而是,容天下的胸怀,舍生取义的从容。
庞师古胖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一头长长的黑发盖住了他的脸,双眼望向了天边如血残阳,眼神温柔如春。
他口里不断呛血,喃喃道:“不战死沙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帅,不死在你的手里,我不知道该、该……该怎么面对许……州父老,也许只有逃避,才能解脱吧。”
“我、我……我只是,一直不想接受现实而已……”
“死了,也挺好的……”
“这大好的河山,要是遍地牛羊该多好。”
“我不、不……喜欢打仗啊……”
庞师古口里不断呛血,涣散的双眼望着夕阳,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这夕阳是不是照给天下每一个人的?朝廷能不能对每一个人都好些呢,长安天子会做个好皇帝吧。”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葬老夫于……曹州南华县,那是我……”
那里,是他的家。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庞师古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臂缓缓垂下了,李克良点头,依然对他道:“小子,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