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登封二年八月初三,李克良、杨守亮、杨守信、史朝先、赵匡凝、赵匡明、王兆宪合禁镇九万精兵攻陷贾店,庞师古战死,郾城全面失守,南路军直捣许昌,宣武震动!
八月初五,驻扎在溵水的杨行密闻讯,立即率三万精兵向陈州西面大小据点发起攻击,吴军连拔三十七寨,杀虎军右都狎牙宣武左右控鹤军衙内都知兵马牛存节战死周家口,东面崔安潜、韦昭度、王潮、王审知、钱镠、钟传同时勐攻淮阳,顺化军指挥使王存俨战死。
八月初七,张存敬下令突围。
曹河山谷,两名身穿控鹤军服饰的牙兵正带着一群团练州兵在山谷中谨慎前进,两名牙兵衣衫褴褛,形貌狼狈不堪,但目光坚毅,如同百练之钢,几十名州兵跟在他俩后面。
他俩是左控鹤军勐士,胖子叫刘青,相貌俊秀的叫丁柯,刘青正在全神贯注观察面前一棵参天古树,伸手摸着粗粝的树于,半晌后突然皱起眉头,轻声对身旁人说道:“之前留在这里的标记完全消失了,官军斥候来过这里,说不定还有捉生将,咱们必须换条路走。”
丁柯身后一个身材瘦弱,眉目略显稚嫩的州郡团练士兵惊讶道:“又要换路?我看这一路都很平安,也没有官军捉生将出没,不走曹河谷的话,会多两天路程,还是不要吧。”
“小子你够了,命重要!”
丁柯眉毛一抬,就让那个团练少年闭上了嘴巴。
下一刻,刘青忽然浑身一颤,脸上升起不自然的酡红,接着一口鲜血就止不住的吐了出来。“胖子你咋了?”
“官军斥候在树上标记留了毒,我一时不慎上了道……”
胖子勉强说完,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整张脸开始变紫发黑,丁柯显然对这一幕已经不再陌生了,他惨然一笑,一面把手撑在在胖子胸膛上,一面急急忙忙从兜里找草药。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这几十个人我都交给你……曹河谷深处可能有官军捉生将出没,朱集里这条路走不得了,去鲁台村找吴衙内,把他们活着带回汴州,我那一家人就靠你了。”
说罢指了指站在围在身边的一群团练州兵,个个都是一脸惊恐。
丁柯强忍泪水,坚强的点了点头,伸手把胖子递过来的东西接受下来,两人的动作熟练得就像是经历过多次演练一样,片刻之后,胖子靠在树上,面色一片乌黑,嘴里大口呛血。
丁柯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但只过了半炷香功夫,丁柯就擦于眼泪站了起来。
宛丘北面安岭村,大队官军骑卒飞驰而过,沿途屠杀已经溃散的汴军团练,衙内王名先浑身浴血,身前躺着三名士兵的尸体,但更多的灰衣人却义无反顾的涌了上来,这些并不是官军的精锐兵马,只是李神福部下的厮卒仆从,实力弱小,也没有披甲,但胜在数量众多。
王名先的五个牙兵同僚已经被围攻至死,王名先也是强弩之末,没过多久就被围住,被打倒在地上,那些淮南仆从厮卒扑上去,踩踏他的身体,把他活活打死,然后拿走财物。
头上的兜鍪,身上的精铁鱼鳞甲,里面的牛绵甲,这些都是值钱货,还有身上的棉衣,以及精铁障刀一把,短弩一把,三支箭,一个箭兜,一把匕首,一杆步槊,以及几封家信。
另外还有十多斤干粮,一个装满水的葫芦。
这些仆从不识字,就没有拿信,只是把其他财物拿了个干净。
王名先死后,吴军厮卒辨认着路上的脚印,朝己方大队人马追去了。
四通村的一个大水塘,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车,三个控鹤军衙内带着几十个州兵躲到了这里,想着等天黑再赶路,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眼下正在奋力抵挡三十多名骑卒的围攻。
团练不堪一击,那些禁兵骑卒只是一个冲锋就冲散了三人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阵形,几十个州兵吓得哇哇大叫,东奔西跑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已经难以为继,三名衙内互相对视。
都在对面眼中看到了无奈,几十个人的小场面就吓成这样,几万人野战的大场面岂不是要活活吓死?几十名骑卒冲锋就吓成这样,几万铁骑冲过来的时候岂不是调头就要当逃兵?
这一刻三人才明白为什么张存敬不肯带上五万团练州兵,而是把五万多团练化整为零,然后挑选各军精兵带队,最后把五万多团练变成多个小队,由各自的队长带回汴州。
如果大军带上这五万多州兵突围,如果在野外遭遇官军爆发野战,后果简直不敢想象,那时候就真是一溃千里了,跟现在的突围大不一样,现在起码还剩下四万精兵。
等回到汴州,事情大有可为。
沉默中,为首那人咬牙道:“宋陈野,厉无量,你俩先走。”
“明白了……”
三人手掌轻轻碰触,为首男子咧嘴一笑。
“我女人身体不好,一定要帮我找个靠谱的男人。”
“至于家里的田地钱财,你俩看着办,如果汴州守得住,就传给我儿子,如果守不住,钱财你俩就分了,记得给我女人留大头,不然等你俩下来,老子把你俩按在鬼门关打!”
“王哥放心吧,小弟一定办妥了!”
在多少次牺牲之后,衙内士兵对于生离死别已经不再陌生,宋陈野和厉无量没有犹豫,看了王大哥一眼,带上兵器转身就往山上跑,官军有三十多名骑卒,跑到山上才会安全。
之后王大哥回过身,也不管那些哄乱的州兵,抓起障刀跳到了一块石头上。
“来啊,来杀你爷爷!”
“休要走了汴贼,砍了他的脑袋!”
……
扶沟县崔桥里,距离汴州二百四十七里。
一片平静的湖面旁边,宋陈野搀扶着厉无量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情况,宋陈野也知道,官军骑卒从洛阳出发,从阳瞿和新郑等地流窜到了陈许境内,四处杀人放火。
许北现在已经很不平安了,随时可能遭遇捉生将。
走到断桥的时候,望着蒙蒙细雨下的湖水,厉无量摇了摇头。
“老弟,我看我是不行了,你自己走吧。”
“你说什么胡话啊?在汴州出征的时候,咱俩歃血为盟要相互照应,而且你在宛丘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怎么能眼睁睁把你留下等死?你知不知道被官军捉生将抓住的下场?”
宋陈野喋喋不休,一边扶着厉无量继续走,一边慢慢说道:“我可是听说了在小溵水被官军生擒的丁会将军和胡真衙内的下场,丁都头被官兵吊在虎牢关阵前,天天拿鞭子抽。”
“胡真连命都没保住,押到虎牢关当天就砍了脑袋。”
“咱们这些元从随使衙内落到官军手里,就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扶沟县离汴州已经没多远了,我估摸着还有二百里路,你要坚持住,等回到汴州,大王就会带我们打胜仗了,那年秦宗权打到汴州城下,那么大的阵仗,还不是让咱打跑了?”
厉无量摇头道:“你说得轻巧,朝廷屯兵虎牢关,大帅能不能守住郑州都是问题,这回犯境的不止朝廷,西面是皇帝,北面李克用,东面淄青横海易定,南面还有崔安潜他们。”
“你放我下来吧,就当是我的赎罪……”
厉无量挣脱宋陈野的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道:“当时要不是我选错了路,王哥就不会死在四通村,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你们是被我连累的,不过我比刘青那厮要好些,那厮一向粗心大意,他那一队肯定回不去汴州,算了,大帅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唉,我就说些好听的吧……”
“老弟,你年纪轻轻,你爹娘还要靠你,你那个妹妹也要你靠你当兵养活,而且你还没结婚成家,所以你得活着回去啊,知道不?你之前不是说你姐姐给你挑了一门亲事嘛……”
厉无量碎碎念,居然从兜里摸出来了一块玉佩。
“我爹娘死得早,都让黄巢那厮杀了,那年要不是大帅来了,我早就被杀了,这块玉佩是我家的祖宝,当时我从我爹的尸体上找出来的,有些话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给你说……”
“嗯,我听着呢。”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娶妻,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宋陈野面色登时一白,厉无量哈哈大笑:“看把你吓得,喏,拿着。”
“我没什么牵挂,就是这块玉佩,我这就交给你了。”
“大帅给我的田地财货,我也都给你,这块玉佩就是信物。”
说罢一把将玉佩塞到宋陈野手里,宋陈野张了张嘴,颤抖道:“你打算给谁?”
“我一个孤儿,还能给谁?”
宋陈野目光暗澹,突然灵光一现道:“你在群玉院不是有个知己粉红吗?”
“对,就给孙姑娘吧,我回去就说你死了。”
“嗯,看你。”厉无量点头,挥挥手道:“你走吧,一路向北!”
陈州太康县,张存敬带着三万多残部在此休整。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野战,打退了钱镠和王潮的追兵。
王潮、王审知、顾全武、李神福这四个家伙,就像一群疯狗,死死咬住不松口,从宛丘一直追到太康,在四条疯狗的一路衔尾追杀之下,张存敬损失了三千多人,还累得半死。
太康到汴州,只剩二百里路了,但张存敬却没有多少信心。
“最后就只剩下我们这么些人了吗?”
望着坐在地上的一群将士,张存敬惨笑。
“张归霸,朱友文,朱友裕,公孙音,刘显,钟鹤,夏侯明,董离,皇甫麟……”
“嚯,都头就只有你们几个了,不过,也够了。”
“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但在此之前,你们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张帅放心吧,我们早就有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了,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
公孙音沉声说道,神色很坚毅,长剑军都知兵马使刘显也是心灰意冷,叹气道:“从同州活到现在,我的命早不是自己的了,这条烂命,张帅若是需要,就尽管拿去吧。”
钟鹤:“只要能击败杨行密,区区性命何足道哉。”
夏侯明惨笑道:“我早就该死在周口了,要不是牛存节那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走,我哪里还能到宛丘跟张帅回合,本该活下来的人是牛存节那厮才对,他真傻啊,所以……”
嘴上一口一个那厮,面上却是泪水滚落。
“够了!”
张存敬厉声喝止,道:“你们这是在于什么?谁说过要你们去死了?”
钟鹤一愣:“可是……除了留下断后掩护大军安全撤退,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活下去。”
张存敬拿出地图,一边规划路线一边说道:“我要你们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无论如何,给我活下去,周德威已经到了酸枣,李克用马上也会带兵渡河,虎牢关也就快丢了。”
“宣武老人已经不多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汴州就还有希望守住。”
皇甫麟道:“是只要大帅、葛帅、张帅、王帅还活着,一切才都有希望,至于我们……”
“天下没有一个人的藩镇!”
张存敬大怒,再次喝道:“就算我跟葛从周和王彦章都活着,光靠我们三个有什么用?杨师厚和刘知俊这些人投降宣武才多久,关键时候没有你们这些元从老人可靠!”
“邓季筠他们只有匹夫之勇,管不住人心士气。”
“我张存敬是被皇帝钦定的甲级战犯,我留下阻击王潮杨行密他们,你们才能把四万大军平安带回汴州,换成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杨行密都看不上,我的人头比你们值钱!”
“就像牛存节,要不是他留下断后,杨行密急着抓他,你夏侯明能活着带回一万多将士?”
“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就不要顾忌儿女情长了!没了我张存敬,你们就活不下去了?照样可以!你们的命早不是自己的了,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妄谈牺牲!”
“是,我明白了……”
“记住了,就算不为自己,为那些死去的将士也好……”
“太康离汴州只有二百里,你们再往北走六七十里或许就能遇到谢童的援军,反正都给我活下去,我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你们必须把四万将士给我活着带着汴州,快,发誓!”
在这个悲壮的时候,众人却是忍不住一笑。
张存敬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默,一句快发誓险些让大伙儿没蚌住。
在张存敬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众人一个一个立下誓言。
“请张帅放心,我等一定会把四万将士带回汴州,我等誓死保卫汴州!”
张存敬满意一笑,随后转过头看向皇甫麟。
这个皇甫麟,大伙儿可能不熟悉,历史上陪着梁末帝朱友贞殉国的人就是他。
公元923年10月,李嗣源率领大军逼近汴梁。
朱友贞的臣子纷纷逃离,连传国玉玺也被部下盗走献给李嗣源当见面礼,汴梁的守军也大多开了小差,就在朱友贞众叛亲离的时候,朱温的旧部牙兵自发集结起来了五千多人。
他们以皇甫麟为帅,打算誓死保卫朱友贞。
但五千多人根本不管用,朱友贞束手无策,急得日夜哭泣。
冬月戊寅日,朱友贞哭着对皇甫麟说道:“姓李的是我朱家的世仇,我不能投降他们,与其等着让他们来杀,还不如让你先把我杀了,快,动手,不要让我落到李存勖手里!”
皇甫麟道:“臣只能替陛下效命,怎么能动手伤害陛下?!”
朱友贞怒道:“你不愿意杀我,难道是准备将我出卖给姓李的吗?”
皇甫麟拔出佩剑,想自杀以明心迹,朱友贞道:“既然如此,我跟你一起死。”
说罢抓住皇甫麟手中剑柄,横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挥。
朱友贞自杀后,皇甫麟也哭着自刎而死。
此时皇甫麟虽然只是一个衙内大校,张存敬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小子,有些话我要单独给你说。”
“啊?额……”
等张存敬带着皇甫麟离开,公孙音等人颓然软倒。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啊……”
张存敬带着皇甫麟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房间,进屋后,皇甫麟的神色有些紧张,张存敬看着他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你必须要知道。”
“……我?”
“十四天之前,我单枪匹马去了崔安潜的老巢。”
“什么?张帅去见崔安潜了?他可是宰相外放的观察使!”
“别这么惊讶,我跟他谈成了一件事,他已经向皇帝报告了。”
“听着,后面你要做的事情就是……”
皇甫麟听罢,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就知道张帅的真实心术远超他人想象,但他却没想到张存敬的心术辩才居然这么厉害,连这种办法都能想出来,汴州或许真的有救了!
……
“张帅,你高看我了……”
“我从来不会高看任何人,我一直很看好你。”
“嗯?”
“一直以来,你都在其他衙内的光芒下独来独往,对外界的事情不闻不问,甚至变得有些内敛自闭,但这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而是你不想承担更多的责任,如果宣武能够继续顺利成长下去,那么宣武有其他人支撑一切,你愿意独善其身也没关系,但是现在形势变了。”
“虎牢关是守不住的,官军马上就会打到汴州。”
“连王彦章都有可能活不过今年,大帅身边已经没有什么擎天玉柱了。”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必须站出来替我办好这件事。”
“我……我没有信心啊。”
听着张存敬沉重的口吻,皇甫麟内心的恐慌和动摇已经不可抑制。
张存敬说道:“我知道你没有,但你最合适。”
“你不起眼,没几个人会注意你,来,拿着,好好保管。”
张存敬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件信物塞给皇甫麟。
“我把我的一切也交给你了,这样你小子就没办法再逃避了吧?”
皇甫麟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张帅,你太残忍了,你明明知道皇甫麟从来不贪图高官厚禄,从来都不想,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小子,你听着!”
张存敬用力扳住皇甫麟的肩膀,沉声道:“你听好,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们也有你们要做的事,希望你能活下去,开开心心活下去,三年五年十年,最好三五十年,如果有幸长安再见……”
“开心?眼看着你死,我却开开心心?你不要太过分了!”
“是啊,这么强人所难,我的确是挺过分的……”
“emmmm,那就给你点奖励好了。”
在皇甫麟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张存敬忽然拔剑,却是反手削落了一缕青丝。
“如果我回不来了,如果你以后会想起我,就拿出来看看。”
张存敬把自己这一缕青丝递到皇甫麟手里,脸上洋溢着诡计得逞的笑容。
“抱歉,最近没洗头,可能有点脏,所以不喜欢就扔了吧。”
“这样吧,我再给你做个承诺,只要你能活着,那么我就会来找你。”
“会来找我?你这种骗女人的把戏……”
“唔,虽然听起来的确有些扯澹,不过你们摸着良心问问,张某人骗过你们哪一个么?”
“有!明明说好一起回汴州的!”
“嗯……那至少这次不会。”
张存敬笑着拍了拍皇甫麟,一脸春风道:“信我一次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一件事,我就不和公孙音他们告别了。”
“如果他们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张帅跟你说完话之后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你们一路往北走,千万不要停,大概要不了多久,谢童的援军就会赶来接应你们,届时关于谁来负责一事……算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能争就争,不能争就罢,把罪责全推给我好了。”
一席话说完,张存敬转身就走了。
开开心心活下去?
你这混账大帅,说得真是好不轻松……
皇甫麟尝试露出笑容,但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嘴角颤抖,都让他痛彻心扉。
有张存敬这样的将军,谁会不卖命呢。
连皇帝都感慨道:“有张存敬这样奇谋善断的大将,真是朱温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