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圆滚滚胖若木桶的人便轱辘轱辘地就地“滚”了出来——半点没夸张,屁股还撅在天上,胖乎乎的手紧紧抱住脑袋。
沈之玠甚至听到他大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的话语。
黛眉轻轻一抽,她已经猜想到眼前的桶是谁,当下脸色便沉了沉。
“有何事?”
沈之玠原想让他出去,却眼尖瞥见他抱住头的肥胖指尖夹着个粗黑的环。
“...对不起、对不...啊?”
小胖子突然愣住,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不计较他闯了祸,一时半会反应不过神的呆在当场,木着脸维持手脚蜷缩的怂样。
沈之玠眉间痕迹蹙地愈发深,睁着乌溜溜的眸抿唇不语。
“哦哦哦!”
终于,小胖子脑袋里短缺的哪根筋终于搭对了,又是原地一轱辘地滚起身,屁颠屁颠的跑到沈之玠面前,把用黑绳子绑起来的麻布荷包双手捧高高。
“这是爹爹让我拿来给你的。”他人虽憨傻些,对于爹娘吩咐却似印刻脑子里般记得清清楚楚。
沈之玠敛眉垂视,伸出两根细指自那宽厚掌心捻走荷包。
掌心沉甸甸的,光用掂量丈量便知此中银钱不少。
被扔出宫时她身上并无银两,只余发间精致贵重的钗环。但那皆是宫中之物,变卖掉或许会平生变故,因此她昏前只能吩咐彭大娘将她鞋上缀着的荆海东珠全拆了拿去当掉。
所幸荆海东珠虽难得,却不算多稀有物什,能当多些银钱,也不用引起怀疑。
“姐姐。”
在她晃神之际,小胖子已凑到她近前,姿态扭捏地捏着衣衫,低垂着发丝凌乱的脑袋,吞吞吐吐道:“我、我叫叶有聪,姐姐叫什么呀?”
询问他人姓名前必先自报家门,叶有聪自认学得不错,能将父母耳提面命的二三规矩牢记,并时时刻刻准备学以致用。
沈之玠却并未理他。
打开袋子翻看里面仅有的几张面额一般的银票,她依旧按照往日打赏宫人的份额挑出两张,当报酬放到桌面,语调漠然地开口:“拿去给你娘吧。”
叶有聪眼睛登时一亮,又憨憨又惊喜地问:“是姐姐给我的聘礼吗?我娘说,只有上门求亲的时候才会给银钱!”
沈之玠眉尾上扬,丝哑声线里沉着难以捉摸的郁气:“你娘什么都教过你,那她有没有说过,话太多会有什么结果?”
叶有聪愣然:“啊?”
拢了被子坐到床边,沈之玠慢条斯理地整理散乱的袖口盖住被纱布包裹的腕骨,淡白斐致的唇轻轻勾起几分冷讽弧度:“话多——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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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小胖子被吓跑,沈之玠起身收拾衣裙,换上床榻边放着的粗衣麻布,肩头随意披着件单薄到近乎透光的斗篷,再戴好白帘惟帽,浑身上下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把荷包收好出门。
屋外等候的彭大娘眼角余光瞥见女子纤细身影,当即默不作声的进屋把沈之玠换掉的衣裙全部抱走。
沈之玠亲眼看着她将衣裙烧毁,才双手虚虚交叠腹前,敛了羽睫慢声道:“京中有处柳林在春日开的甚好,但因巷深地贵,京中百姓鲜少能见,你又见过否?”
彭大娘搅动碳灰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住,随即挽袖压住嘴角朗声:“哎呀,那种贵人地,哪里是我们这种老百姓能进去的。”
“可你院子里栽的柳树,似与那处同出一枝。”沈之玠画风陡然变得锋利,宛若搁心尖悬着的利刃,直戳人心,“你见我时并不慌乱,办事亦井井有条,想来常有行动。”
话已至此,再隐瞒已无意义。
彭大娘抿着唇,将身子往旁侧灰墙倾斜靠去,眼珠子一错不搓地盯着手中快要黑成炭的木枝:“姑娘对京中布局如此娴熟,定是某位大家的小姐吧。”
沈之玠缄默。
彭大娘眼尾觑她一眼,见她脸色淡然难触,心中乱地直打鼓,“既是萍水相逢,我拿银子办事,姑娘又何必深究。”
安静半晌,沈之玠放下惟帘,隔着一层薄纱,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而模糊。
“你能如此通透,甚好。”
她自进门起就没有见过这屋里的第三人。
万柳胡同的柳树只有前任户部尚书叶鄂府中生得最是飘扬好看,胡同也因此得名。
但从五年前叶鄂被先帝查出贪污镇疆粮饷罢免后,那一丛丛的杨柳似随他离开而枯萎凋落,如今偌大的尚书府只余人去楼空,满目荒凉。
贪污漏税,更何况贪的还是镇疆将士的军粮,叶鄂活该诛九族发配流浪。
可先帝偏偏只以最轻的罪责惩罚于他。
彭大娘讪笑着略过这个话题:“牛车快到了,姑娘随我来吧。”
沈之玠隔帘深深凝视她半瞬,而后转过身率先前行。
不算大的淳朴院子里除了泛黄柳树外,还开了一块泥地种植常菜,秋收季节生得葱葱郁郁,明眼瞧着就满足。
她收回视线,动身坐到装满干枯稻草的马车上,许是底部垫有东西,她坐着并不觉得硌。
赶车的老头衣着灰溜溜的,人也蒙着一缕尘。
“姑娘,”赶在即将启程前,彭大娘着急忙慌从院内跑出,双手捧着个木雕小盒放入沈之玠怀中,她纠结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昔日恩情无以报,万望姑娘此去经远,一路珍重。”
她看不到沈之玠的神情,送完东西后又匆忙跑回院子,不与沈之玠多言。
掌心木盒犹带温热,仿若才从谁手里依依不舍的放出。
沈之玠沉眉远思,当年父皇纵容六子夺嫡,而身为户部尚书的叶鄂站队当时势力卑弱的二皇子,未曾想内出奸人,隐秘泄露,遭四皇子的暗算被摆了一道。
二皇子一派瞬息间宛若枯木朽株衰败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她当时正好在养元殿同父皇听书,讲的恰巧是前朝九子争位的秘案,一时百感糅杂,觉得那些人可怜可悲可叹,就来兴致央着父皇求了叶鄂的恩典。
未曾想,叶鄂竟铭记至今。
沈之玠掂了掂木盒,须臾,把它放在干草垛上,用干草盖住。
颠簸粗糙的马车行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震的她头晕眼花,胃里空空的抽痛着,手背和领口的软嫩皮肤未接触过粗糙麻布,动静牵连间摩擦生疼。
撩起衣袖看,一片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