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玠遥望暗沉夜幕闪烁的星点,揉了揉快冻僵的脸,重新提起快要提不起来的脚。
“吁——”
耳边传来两声压低的呼叫,接着是男子粗犷的声线:“前方何人挡路?”
泠泠清月的辉光一寸寸透过稀疏布落的古树漫过长道,叶影重重摇晃,细碎白点在华贵典致的马车车身似有若无的浮动,又重叠几层,车定人定,马蹄脆踏隐匿风中,万籁俱寂。
坐在车前勒马悬停的男子生得糙野,长须快蓄到脖子,被骤然挡了去路,说话不自觉间就带上几分怼意:“速速让开,马蹄子可不长眼!”
此处为小径,夜间鲜少有人踏足,易心也是特意挑的时候离开永京,谁曾想才离城一段路就碰到恶人拦路的破事。
树影摇曳,他仅能看清树下之人是个身形削瘦的女子,浓眉搅在一起。
“公子知晓这路通往何地?”
挑起遮影枝叶,沈之玠自道旁缓步行至车旁丈远位置,慢条斯理地抬眸看了精致马车一眼,复轻声道:“出门游玩,一时走错误挡了路,望公子勿怪。”
她声清中含揉淡哑,比风撩开的车帘中泄露出的昙花甜香还要勾缠蛊人,如雾般丝丝缕缕盘绕着,掠过锦帘钻进静谧厢内。
易心神色漠然,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眼前的沈之玠。
站立透亮皎月下的女子生有张小巧秀致的瓜子脸,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双眼尾儿微微下垂,从下往上看人的时候有股乖巧惹怜的味。
但她瞳仁却极黑,与眸白相比分明注目,其中情绪浅的似叶间颤巍停滞的雨珠,蝴翅般卷翘的眼睫轻轻一扇,水珠滴落,只余乌沉。
看清了她的长相,易心本就拧成川字的眉愈发深皱,正要开口拒绝她的问题,竹兰锦绣的帘就被撩开两指宽的缝,玉石相碰的撞击声细微入耳。
易心瞬间接收到主子递来的指令,凝视着沈之玠冷硬道:“此路往杨城。”
音落,他猛地一甩缰绳,斥声:“驾!”
雨打湿的泥土在马蹄踢踏中飞溅。
沈之玠连忙后退半步,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揭起方才她说话时便掀开过的车帘一角,露出车内人弧度优越的洁白下颌,以及被金丝云纹细致包裹的半截脖颈。
她眸光轻闪,继而凝滞低视,被树枝划烂的绛紫色裙摆早已沾满尘泥,此刻再覆马蹄溅起的尘埃,愈发脏旧不堪,难以看出原来的金贵颜色。
嫌恶之意自渊黑瞳孔中浮现,后又隐没于深处。
沿着小径往前走,沈之玠偶尔停下歇一歇,她现今连喘气都觉得胸口痛,遑论走动,能撑到现在全凭心中难泄的恶气顶着。
待到天边泛起空旷的鱼肚白,不远处传来清晨嘹亮而陌生的鸡鸣,灰白天际中缓慢升起寥寥人烟。
沈之玠抬起快要黏合的眼皮望着近前不远处的村庄,揪紧衣领呼出口浊气。
雨渐渐停了,初秋迟来的凉淡日光漫漫地洒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像极文人墨客笔下自淤泥而生的,却不染纤尘的莲。
离她最近的屋舍自内向外推开木栅栏,农妇呼唤丈夫的声高而敞亮:“今儿没雨了!还不快起来把谷子晾...哎?!这打哪来的小娘子?等等——别晕!”
沈之玠只来得及抓紧农妇递来的手,唇轻颤翕动着说了几句,等农妇连连哎两声应下,她眼帘倏然闭合,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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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阴云散去,阳光明媚暖阳,透过纸糊成的旧窗沿着边洒落一层朦胧的影子。
影缘悄然漫到床上,将隆起的鼓包拢在其中,而置于光圈里的女子被照亮半边容貌,纵然发丝凌乱面色苍白,也遮不住一派仙姝玉容。
她似被刺晃了眼睛,细微嘤咛一声,却未醒。
“...娘,这个姐姐好漂亮,我能让她当我媳妇吗?”
意识模糊间,沈之玠听到耳畔有人在大着舌头说着大逆不道的胡话,言语中竟是想将她占为己有。
好在他娘没糊涂到要逼迫陌生女子的地步,不轻不重地几巴掌拍到自家傻蛋儿子身上,拔高音量训斥:“谁又教你讲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往这凑。”
沈之玠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对方赤白而胆大的目光,她指尖微微动了动,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随即缓缓睁开。
“哎哟,姑娘醒啦。”
一张圆润憨厚的脸庞陡然撞入视线内。
沈之玠目光停顿,稍一思索便记起她是谁——今晨昏倒时,她就栽倒在此人手里。
她习惯性地伸手想要让人将自己扶起身,薄被轻撩起几分缝隙,初秋的冰凉空气便争先恐后的钻进并不算暖的被窝中,将人单薄躯体吹的透心寒。
连带尚且保有一丝温度的手也渐渐转冷,她抬手动作如同雕塑般停滞被子上,又逐渐清醒般不着痕迹地收回。
“多谢收留。”
沈之玠哑着嗓子开口,她脸生的嫩,声也脆,若非亲近之人必定会将她当做十五六的小姑娘。此刻脸白声沉,一句意味浅浅的道谢倒叫人听进耳朵难受心疼的慌。
“不用不用,你也是给了报酬的,”彭大娘应是性子爽朗之人,自来熟地坐到床榻边,伸手十分有力地托着沈之玠的背将她扶起靠坐床头,“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一个带有豁口旧到发黄瓷碗递到跟前,沈之玠眉梢轻蹙了蹙,打心底里嫌弃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接过彭大娘手中的碗捧着没动,轻言慢语的跳过饮水这事。
薄软衣衫似柔水滑落,露出半截皓白若雪堆的腕骨,肤如凝脂,与破旧茶碗搭在一起白黑对比过于鲜明,硬生生将碗给衬得高雅几分。
彭大娘嘴角僵了僵,料想到什么,主动起身离开沈之玠半步远,笑道:“巳时了,我家那位刚把姑娘要的东西换回来,就等姑娘收拾妥当。”
说罢,她对沈之玠点点头便转身出了门。
屋内陡剩空旷。
沈之玠力气不受控制地把碗重重搁到桌面,嫩葱细长的手指狠狠扣着薄被,冷白手背绷起一条条淡青色细线,神色却淡漠至无。
哐当——
铜器摔落在地的响声和傻乎乎的惊呼混杂在一起,如同锤子在沈之玠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规律敲击,掀起愈发细密的闷痛。
她豁然转过脸,颊边青丝随之晃动垂落,遮掩乌沉墨黑的瞳眸,“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