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半月前死的,年纪约莫在十五上下,肤白无痕,死后石斑才布满全身。”安师兄倒着药酒清洗手上沾染的毒素,边向众人告知此事。
他第一句结论出来,就已经跟怀生先前所说的死亡时间相悖论。
死到临头,怀生仍抱侥幸,咬死他们沆瀣一气:“什么都让你们来讲,那我还说她是毒死的,怎么没见你们验出来?呸!骗人也不先编好故事,当哄三岁小孩呢?”
他径直朝安师兄吐口水,即使被侍卫压着,唾沫星子也飞得哪都是。
沈之玠兜头就是一个茶盏拍过去,尚且温热的茶水从杯中倾泻而出,泼洒到地面晕开大片乌墨似的水渍,张牙舞爪地朝怀生笼罩过去,将他吐出来的唾沫吞噬殆尽。
“别平白脏了门前清净。”
浸泡过后变得微涩的茶叶钻入口中,怀生连忙呸呸呸,把嘴里茶叶吐干净后正待反驳,结果猛地抬起眼,就撞进一双极深极黑的眸里,卷翘的翅睫轻轻压下,清浅阴影映入瞳仁里,压着沉郁的厌。
仿佛他在多乱七八糟两句,这双眼的主人就能拿起地上碎掉的白瓷片,割开他的嘴。
怀生被吓得浑身哆嗦一瞬,连准备好的说辞都忘了。
见男子终于舍得安静,沈之玠抚下袖子遮住方才被烫到的手,交迭搭在膝前认真地看着他青黄的脸,“万世药坊济世百年,不扬盛名,自然也不担这莫须有的罪。”
“若你仍旧有不服,大可让王爷请仵作来验,只是到那时,望你还能如现今这般磊落地承下自造的孽。”
她的语气在念到“磊落”二字时满含讥讽。
先抑扬搬出万世药坊来镇场,在顿挫地提醒他事情败露的后果,好一招以轻制凶。
而意志薄弱之人,早在她字字句句的戳心窝子中,溃败下阵。
肯定不能让仵作来查,怀生先开口提大夫已经验过中毒一事,便是为了防止他们再提起验尸的可能。
怀生喉间剧烈滚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张嘴翕动半晌也不见有声音溢出,反倒一双浑浊的眼珠往后翻去,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身体痉挛着,抓地的手拢成爪不断抽搐。
沈之玠见状,略嫌恶道:“骂人的时候正气十足,怎么到紧要关头就开始发病。”
谁都不蠢,能听出她含沙射影,意指怀生暗地做诡事,亏心。
但人在药堂里发病,身为大夫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趁着安师兄救人期间,沈之玠细细打量方才验尸时打开的尸首,静默须臾,侧眸看向吩咐完侍卫后就没再开口的南环王,淡声道:“王爷看出什么了?”
突然被点名,白邢然漂亮的桃花眼茫然地眨了眨,神绪瞬间归位,顺着她的目光往上地面衣衫褴褛的尸首,洁白下颌微微点一点,“沈姑娘指哪种?”
“衣着,面相,”解决掉麻烦,沈之玠心情还算不错,“看衣裳布料,应是南胶州云锦所制,现下世道流离,藻溪城能用得上如此布料裁衣的人,不多吧?”
她把问题轻飘飘扔回去,白邢然踱步朝她靠近些许,看她如墨画般的眉目,视线缓缓上移定在她耳发间几朵清丽素雅的珠花上。
涂釉彩素粉花瓣,蕊芯缀着抹合宜的浅黄,与她娇柔惹怜的面庞遥相呼应。
白邢然莞尔,意味深长道:“姑娘当着本王的面聊藻溪城,出言还是轻慢之语,就不怕本王怪罪。”
沈之玠缓而慢地整理裙褶,低眉轻笑道:“提醒一句罢了,王爷不爱听,别往心里去便是。”
晚了。
白邢然敛笑。
他已经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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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和风堂重新恢复安宁后,夕阳早已藏入朦胧夜雾里,一轮弯月悬顶,凄凄淡淡地撒着稀薄的银光。
怀生与那具不知名的尸首被官府带走,南环王当着所有人的面证实治疗疫病的药没有任何问题,明里暗里给和风堂抬面,柳明朗毕恭毕敬的承了。
至于怀生会被如何处置,那并非他们需要考虑的。
沈之玠端坐堂前整个下午,脸露了,现下谁都知道和风堂多出位女大夫,模样顶顶俊俏。与南环王的好友是故交,还是柳神医的徒弟,而且医术也好,眼神更好,一眼就能看出怀生的破绽。
她的名字便逐渐在百姓中传开,聊得人愈发多,对她感兴趣的程度就更上一层,每日总有无聊的街坊邻居往和风堂凑,想一睹真容。
但从那之后谁都见到传闻中的神医徒弟,名声越响,她越不出现。
而听闻此传言时,沈之玠刚把饭吃完,看胡斯熟练地翻墙进院把陶罐瓷碗收走,她清洗掌心,从桌面堆着的木头中挑出一根映霜红桃树的枝,在手中比划两下,思考着从哪里下刀比较稳妥。
这堆木头和吃食一样,全是胡斯偷偷送进来的,他如今躲狄容的打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沈之玠没专门学过雕刻,只是政事繁忙头痛时会分出几分心神去琢磨些精致摆件,歇脑子的时候顺便研究模仿。
如果不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她脑海里只会去想更多事情,而她身陷囹圄,在病好前,想再多也于事无补,只会打乱自己的节奏和信念。
胡斯收拾完东西再回来,发现她一个人凑在燎炉前,低头拿着柄比指头还细的刻刀,捏着一截巴掌长的木头在慢条斯理地勾勒。
他没敢靠近,靠窗边垂眸看着她纤细的五指拢着木质的长刀柄,硬与软形成鲜明对比,有些稀奇地问:“这就是你同主子说准备雕的簪子?”
沈之玠撩眸看他一眼:“嗯,你会吗?”
胡斯点头,又摇头:“我只会做暗器,簪子这种姑娘家用的首饰,软绵绵的没做过。”
所以他也拿不准自己会还是不会。
“试试?”许是气氛静谧,沈之玠难得有如此惬意时光,待他的态度便随着日光好上些许。
胡斯诧异眨眼,委婉拒了:“还是算了吧,女子闺房,我不便进,在这看你雕就行。”
沈之玠也不勉强他,随口问道:“你平日无事都做什么打发时间?蹲院墙上?”
“没有没有,”胡斯解释:“制暗器,或者睡觉。主子身边有易心照料,需要我的时间很少。”
三句话不离他家主子。
沈之玠将指尖木屑吹散,嘴角轻轻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