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战场清理事宜后,李夔又一个人,独步上行,来到堡门楼上。
猎猎晚风,不停吹拂起他的衣襟,他手扶刀柄,目眺远方神情十分肃穆。
明亮的月光下,李夔拳头微捏,紧张地思索着,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行军司马赵之度亦从马道缓步而上,一路来到李夔身边。
“李夔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甚?”
见赵之度上来,李夔转过身去向他行了一礼。
“赵司马某方才一直在想,到底谁才是引寇而来的内奸。”
“哦,是么?那你可猜出是谁了么?”
李夔点了点头:“现在可以确认了。某已知道,这股敌军究竟是谁引来的了。而且,某更可确认,此人现在就在大堂之内。”
赵之度双眼一亮:“是谁?此人到底是谁?”
李夔凑上前去,对赵之度低低耳语一番。
赵之度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成了字状。
“你说什么?竟然是”
李夔伸出一根手指,作了个噤声之状:“赵司马,且待战场清理完毕,某等便立即回到大堂。某定会当着众人之面,为赵司马一举揪出这个藏在我们之中的内奸!”
“好,就如你之言。”
不多时,整个战场彻底清理完毕。
李夔看到,那些战死或被俘的敌军,无论死活,皆被剥去衣甲仅着一条犊鼻内裤有如一群被剥了皮的青蛙一般。
这般对待他们,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好不容易才取得此战的胜利,自然是想要将胜利的成果最大化。
那么,这些敌军无论是死是活,从他们身上得到刀枪军械与各种盔甲,自是十分合理的选择。
然后,李夔又下令,暂将敌军死尸堆放在武侯铺大门之外,待天亮之后,则全部统一拉到乱葬岗上,胡乱埋了作数。
而战死的自家军兵、不良人、以及村中青壮,李夔则遵从行军司马赵之度的意见,让他们分别带回原地安葬。将来的各种抚恤,则在禀报节度府后,再统一下发。
这样的话,那些赵之度手下军兵,其占死者皆再运回凤翔府安葬。而不良帅方炼手下的不良人则是运回汧阳安葬。至于李夔本地招募的青壮,其死者则由各家带回,自行安葬。
这样的安排,李夔倒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他在同意赵之度安排后,却是又悄悄给了老关头一笔钱,让他以每户二十贯的标准,先行给付予村中战死的青壮抚恤,让他们得以先行购置棺木,体面下葬。
至于伤者,则视伤情的严重程度,分别给予五贯到十五贯的伤残补助,以求尽快安定人心,抚慰伤员。
同时,李夔还向一众青壮承诺,将来节度府的抚恤钱与赏金一旦下发,他本人分文不要,全部下发给了参与守堡作战的青壮们。
他这般做法,自是极得人心。
放眼望去,那些从战场上保得性命的青壮眼中,每个人都闪着奕奕的泪光。
配上他们的表情,李夔能很轻易地读懂他们内心的感激。
把战场诸事处理完毕后,李夔离开院中,回到大堂。
此时,各人俱已回来,各自重回原位。
整个大堂上的情景,除了已被押下去的书吏许奎和间作侯四之外,其余人等倒与守城抗敌之前并无甚异。
李夔入得堂来,他的目光,投向了正坐于一把椅上的郑世元。
血战过后的郑世元,已然卸了甲胄,只穿着一件满身血污的内衣,一脸倦容地瘫坐在一把椅子上。
“世元,你还好吧。若支撑不住,可先下去休息一番。”李夔关切问道。
郑世元轻轻一笑:“无妨。此番战罢,没有受伤,便是极大的幸运了。某现在就想看看,李夔你要如何揪出那个引来贼寇的奸细。”
李夔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了某接下来,要做何事了么。好啊,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名引诱贼寇前来的奸细,其实亦迫害于你之歹人。”
郑世元一怔,立即道:“竟是如此?那你若能揪出此人,倒是为某报了大仇了。”
李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某定将此人揪了出来。也定要让这个奸细,在众目睽睽之下,心服口服,再无话可说。”
他此话一出,整个大堂之中,顿是一片安静,仿若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
“赵司马,某现在可以开始问了吗?”
赵之度点点头“可以,开始吧。”
李夔转过身来,向众人环视一圈,便轻声问道:“诸位,某方才说了,此场战斗是有内奸,将这股敌军引来,才让某等不得不历此血战。不过现在某要当着诸位的面,将这内奸,给一举揪了出来。”
“李夔,此事关系重大,到底谁是内奸,你莫要弄错了!”一旁的县尉段知言,小声地提醒道。
李夔没有直接回答,而来径自来到县令韦叔澄面前。
见李夔在自己面前站定,直直地看着自己,韦叔澄一愣,立即喝道:“李夔,你这般看某作甚?难道,你不认得某了么?”
李夔微微一笑,轻声道:“韦县令,某只想问下,你的那亲随仆从罗长通,他现在去哪里了?”
韦叔澄一怔,立即回道:“你是问他呀。告诉你吧,罗长通早在前两天,便因家中老父忽染急疾,自返汉中老家去了。”
“哦?这么不巧呀。现在正是案情进展的关键时节,此人却这般自行走了,到甚是蹊跷呢。”
听得李夔言语之中,多有嘲讽之意,韦叔澄眉头大皱,立即板起面孔。
“李夔!你该不会以为是某故意把他放走,以求不让此案得破么?你这般猜测,是何居心!”
李夔冷冷地直视着他:“韦县令,难道,你不认为,某的猜测,颇为合理么?”
“李夔!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竟是本县引那贼寇前来的么?”韦叔澄怒气冲冲地駡道:“方才之战,本县因仅是一介文官,不懂上阵砍杀,心下甚是遗憾。但这事虽为不美,却也不是你李夔可以嘲弄本官的理由!”
“嘲弄你?某为何为嘲弄你?韦县令,你想得未免太多了。”李夔的脸上,泛起怪异的笑容:“某说过,某办案抓人,皆是要以事实为准绳,以证据为线索,才能将案件办得令人心服口服,不出差错。现在看来,韦县令却是要逼某拿出实证,来找出这真正的奸细了。”
“那是自然!”韦叔澄一脸阴狠,他咬牙道:“李夔你要找出内奸,找出此番引寇来攻的奸细,韦某自是极为赞同。但你说话拿人,俱是要有可靠证据,方可切实服众。不然的话,某这个汧阳县令,却是第一个不答应!”
听他气咻咻说完,李夔又是微微一笑。
“好!好一个以事实来说话,好一个以证据来办案。说得真是极好。但是呢,某却在想着,某现在该不该如先前审问许奎与侯四一般,先来一番罪行推断,以提前推演一番,这个奸细,为何要这般急切地引寇前来呢?”
李夔这句话,韦叔澄脸色又是为之一变。
而上座的行军司马赵之度,却立即点头同意:“好啊。李夔你但说无妨,某也支持你这般推测。”
李夔向他叉手一礼,便向各人说道:“各位,自此案发生,某就一直在想,究竟是何原因,让这伙罪犯敢如此犯上作乱,以致于想出这般耸人听闻的猫鬼劫持手段。现在,某便给诸位细细推导一番过程,然后再来加以实证。”
“李夔你快说,大伙都听着呢。”县尉段知言亦是催促。
李夔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凝视那一片黑暗的虚空。
“各位可还记得,先前那因为谋害上司而入狱的执戟长雷宏么?”
“当然记得。此人嫉妒上司宋翃校尉,为了代替其职位,竟设毒计将其害死。现在此人早已被押往凤翔府监狱,只怕不日就要秋后问斩了吧。”县尉段知言顿了一下,又立即反问道:“李夔,你怎地突然提起此人?难道说,此人还有甚地方,没有被查清楚么?”
“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在某的推断中,这个已然下狱关押的雷宏,乃是引发后面的猫鬼之案的关键人物。”李夔目光灼灼,言语清晰有力。
“哦?你为何做此推断?”
李夔一声轻叹:“因为这个雷宏,与那校尉宋翃关系极好,二人虽为上下级,却是无话不说,关系如胶似膝。而巧的是,那校尉宋翃,却与韦县令向来投契,二人互称老庚,可谓知根知底。而有了宋翃这个渠道,那与他向来交好的老部下雷宏,对于韦县令诸事,亦是多有知晓。于是”
“李夔,你这般说某,却是何意?!难道,你怀疑那雷宏竟与某有甚勾结之处么?!”李夔一语未完,县令韦叔澄便怒气冲冲地打断。
他脸色狰狞,表情是说不出的气愤,对于李夔的话语,更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韦县令!不必如此激动,且让李夔把话说完!”赵之度在上头摆了摆手,冷冷道:“李夔现在所言,不过皆是推断,你又何必这般着急。有道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李夔纵有说错,也不过仅是一种推测而已,又能算得了甚么。”
那韦叔澄见行军司马赵之度,站在李夔一边说话,心下愈是恼恨,却又不敢顶撞,只得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李夔,你且继续说下去。”
李夔嗯了一声,便继续说:“结果,那雷宏被押往凤翔府之后,在节度府法直院审问时,他为了保住性命,遂开始四处攀咬,以求尽可能地拉更多人下水,也可尽可能地给自己来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结果,此人把从宋翃处听来的韦县令之传闻,不论真假多少,俱是一一讲出。”
“他这般攀扯,明眼人都中看出来,他到底是何目的。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想利用从宋校尉处听来的各类韦县令的黑料,尽可能地在审问时全部抖出,以求把他也给拉下水罢了。但是,雷宏这般攀扯,却让审问的府直官曹正铎,开始心下暗暗生疑。他开始怀疑,这个雷宏虽然多为言语攀扯,但他能说得这般详细具体,只怕这关于韦县令的种种黑料与丑闻,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于是,曹正铎将雷宏的证词仔细地核查一番后,感觉却越读越不对劲。最终他做出决定,且将那雷宏押后处置,暂且留他性命,以让他继续当一个污点证人。同时,便要趁着此番来汧阳秋核的时机,亲自赶来汧阳,将这韦县令之事给彻查清楚。”
“曹正铎这般行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给了他的亲随要籍官王宗结。结果他无意中的一番话,却把此人给吓了个半死。”
“为什么会把王宗结给吓个半死?这却是何缘故?”上头赵之度急急追问。
李夔一声轻叹:“这是因为,这位县令韦叔澄,乃是要籍官王宗结安插在汧阳的实权心腹,是他打入我大唐的一枚重要棋子,更是他在凤翔府当地的有力凭依!”
“李夔!你满口胡沁!你血口喷人!”
听到李夔的话语锋芒,竟是越来越直接地指向自己,县令韦叔澄脸孔一片惨白,他手指李夔,厉声大骂。
“住口!某说过,没有某的准允,不准你随意插言!”行军司马赵之度,又厉声喝止了他。
韦叔澄气得全身都不停发颤,却只得闭嘴,硬着头皮听李夔继续讲下去。
“某在想,也许这位韦县令,之所以能在汧阳得任实权县令,亦是多凭那内奸王宗结之功。于是,他为了回报,乃甘受其摆布,甘为其驱使,甚至在汧阳县城大收贿赂大发不义之财后,还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大批地暗地转送给王宗结,再由他将这批笔钱财,转送至那陇右吐蕃,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利益输送链条。”
“因此,曹正铎这般无心之计划,却引起那内奸王宗结的极度惊恐。从而让他下定决心,定要在曹府直一行人还未能到汧阳县城时,就对他们暗地下手,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