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夔停了一下,放眼望去,却发现整个大堂之上,一时间一片安静。
触目所及,所有人,都在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那县令韦叔澄的目光满含了无限的愤怒,而其他的人投来的目光,则俱是惊奇又震愕。
估计他们都在想在同一件事情。
那就是,李夔的这般推断,到底他是怎么才想出来的?而他的这般推论,又是否是正确的?
顾众人的凝视下,李夔的话语还在继续。
“说起来王宗结这般做,却也是赶鸭子上架,被逼无奈。因为这韦县令,乃是他们花了大力气,花了不少的代价,才最终安插到了汧阳的实权人物。他作为一县之主,在汧阳为他们搜刮钱财,收集情报,乃是十分重要的一枚棋子。若是韦县令就这样被轻易查处,那先前的诸般辛苦,可谓尽是付之东流了。更可怕的是,那接受审查的韦县令,为了自保,极可能亦如那雷宏一般,会把要籍官王宗结等人,给攀咬了出来,以求立功赎罪。这样一来对于王宗结及其背后的间作组织,其打击可谓是毁灭性的。”
“因此无论如何,哪怕冒着劫持上官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王宗结也必须赶紧下手,一定要彻底终结曹正铎的这次汧阳审核。当然了,在起初之时,他可能还会对曹正铎抱有幻想。他在幻想这曹正铎,也仅仅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刻意要来汧阳审核的意图。但是,在看到曹正铎正式向李节使提出申请,要由他自己担任汧阳县城的审核主官,以及把那雷宏往后押审暂不处决时,王宗结终于彻底慌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要对曹正铎下手。总之,此番行动,无论如何也要把这般危险给提前铲除。”
“既如此,那他为不找个机会,直接将曹府直给暗杀掉呢?”行军司马赵之度插问。
李夔抿了抿嘴,沉声道:“他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是这样做的风险太大远比假扮猫鬼害人的计划要危险得多,王宗结自是不愿采用。”
“哦?为何这般说?”
“因为,曹正铎想要审查汧阳之事,已然上报给了李节度。也就是这说,他的这个审核计划早已散布出去。在这般情况下,若王宗结还敢使出暗杀之类的手段,那上面的李节度等人,必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此事必会与汧阳审核有关。若一路追查下来,那王宗结本人必定难保清白,极可能反会成为突破点,被节度府一举擒获,甚至其背后的间作组织,亦是难逃覆灭的厄运。”
“相形之下,他们若使出这假扮猫鬼之计,再利用人们的愚昧迷信心理,就可以达到既除去曹府直一行人,又可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的目的。因为,在用猫鬼为掩护,来成功劫走曹府直一行人后,节度府哪怕再愤怒,再生气,也不可能去追究一只所谓的猫鬼吧。”
“所以接下来,王宗结与其上级紧急商议,最终定了这般行动计划。于是,在正式出发那一天,王宗结利用自己是要籍官可以随意接近曹正铎的机会,在曹正铎的茶碗里,悄悄加了适量的凉药。最终导致曹府直一行人,在正好赶到凤翔府柳林镇时,曹正铎便因为凉药发作,让他误以为自己伤风感冒,故只得在那早已安排好的景顺旅舍处,休养歇息。”
“然后,王宗结安排好曹府直等人入住,便利用外出买药的时机,立即开始着手联系那些潜伏在盘蛇谷中的匪寇,做好在盘蛇谷中劫持曹府直一行人的计划。同时,又让曹府直向汧阳派出郑世元、许奎、胡得全三人,要他们提前赶往汧阳通报。而在这时,他早已暗中叮嘱了书吏许奎,让他寻机将早已写好的信件,给那个埋在汧阳的暗桩罗长通。让那韦县令的亲随罗长通,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这封信栽赃嫁祸给曹正铎护卫郑世元。以求在劫走曹府直一行人后,能把那引来猫鬼的计划,全盘嫁祸给郑世元。”
说到这里,李夔轻轻撇了撇嘴:“只要能把这猫鬼害人之事,尽可能地往郑世元身上引,让上头相信这猫鬼之蛊,就是由郑世元所引来的。这样那郑世元孤身一人,纵然浑身是嘴,亦根本无从反驳。最终他也必在韦县令的大刑之下,屈打成招,承担这谋害劫持上官的重大罪名。而诸如王宗结许奎等人,反而可以袖手无事,从容脱罪。他们这般计划,倒是倒的狠毒。”
“再后来,他们预料到了,在曹府直等人失踪之后,官府必会全力追查此案,遂在查案的过程中,给某等连连下了绊子,以求尽可能地带歪审案方向,将此案朝猫鬼作崇这样神神叨叨的方向上引。所以,他们通过先前的踩点,已然早知道,那两个放羊娃马四马五会每天在千阳岭眺望盘蛇谷场景,故而又特意选了这般时机,在他们眼皮底下来做下这曹府直一行人消失之案。这般行动下来,有与事无关的证人亲自目证,自是最好不过。且他们又知道,某等接下来,定会去景顺旅舍实地探查,遂又提前让张利财掌柜准备好那番话语,以求让某等来个观念上的先入为主。接着又让侯四来假扮猫鬼,以求骇阻某等,让众人皆从心下认为,必是那猫鬼作崇,才会出来害人夺命。”
李夔摇了摇头,轻声一叹:“也许,在料理完曹府直等人之后,那个假装自己被一同劫走的王宗结,便会又以受害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呢。到时候,时过境迁,曹正铎的位置早就另外有人,也就不会再有人去追查这积年旧案了。而汧阳的韦县令等人,也就此因此顺利保全,再无风险之虞。这般算计,倒是端的不错。”
“你等算计得如此完美,若是旁人,只怕就着了道儿了。只可惜,你们运气不好,此番查案碰到了李某人。结果从郑世元开始,你等被某一一指出证据漏洞,便再不能自圆其说。于是,韦县令才会恼羞成怒,意欲将某彻底赶出查案队伍,以免平白生乱。结果,你等好不容易将某赶回崔家头里,在这里来个所谓的反省思过。却没想到,某这般被撵走之后,竟然又有赵司马前来相邀,最终步步堪查,识破王宗结等人诡计,得以彻底侦破此案。如今想来,这般变故与安排,倒还真是天意呢。“
李夔一语说完,又旋地转身,双眼直直地望向县令韦叔澄。
“李夔,你,你这般看某作甚?”韦叔澄脸色惨白,声音发颤。
李夔又是轻轻一笑:“某只是在想,韦县令你听到现在,为何还不爽快认罪呢?反而还非得要某来一个彻底揭穿,才肯罢休呢?”
“你,你什么意思?!”
李夔摇了摇头:“韦县令,既然你不肯自己体面,那李某就只能在此,帮你好好体面一把了。”
他一语说完,快步上前,一把抓信韦叔澄的右手。
“李夔,你想干什么?!”
韦叔澄又惊又怒,正欲挣扎,李夔却已探手入内,伸出他袖口之中,一把就抽出一个三角形的折叠物。
韦叔澄见他掏出此物,脸色又是一变,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抢夺,却被李夔敏捷地躲开。
“韦叔澄,你现在急了么?”李夔将这三角形的折叠物在他面前连连晃了几下,用满是嘲讽的语气说道:“你来向大家说一下,某从你袖中掏出之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你”
韦叔澄气得双眼发红,尖瘦的面皮在不停地哆嗦,却又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时间,他二人这般对话,倒是让旁人感觉,这李夔才是上级,而他对面的县令韦叔澄,反倒是一名正在挨训的下属一般。这种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李夔,你手中所拿的,究竟是何物啊?”见得这般怪异情景,行军司马赵之度忍不住问道。
李夔转过身来,沉声回道:“赵司马,此乃韦叔澄用于给敌军指路的标识。”
“指路的标识,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李夔微微一笑,一边向大堂外走,一边对行军司马赵之度朗声言道:“赵司马,你且随某来堡楼上。某让你看看,这位县令韦叔澄,到底是怎么给敌军指路的。”
听到李夔这话,赵之度立即起身,尾随着他离了大堂,前往堡楼。
而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亦急急跟随于后,一同前去查看情况。
这大堂中,仅有郑世元及一众军兵与不良人,犹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正手足无措的县令韦叔澄。
这种无声而威压的气氛,令此人丝毫不敢轻动。
李夔领着数人,一路匆匆登上马道,来到堡墙上。又沿着堡墙上走,很快到了武侯铺的堡楼上。
此时,空中卷起数朵薄云,将月亮给摭了起来,夜色顿是愈发朦胧而幽深。
“喏,各位请看,那顺着方才匪寇来的方向,那路上点点闪亮之物,可是看清楚了?”
各人顺着李夔手指方向望去,见到那条从东向西而来的官道旁的草丛处,在深沉幽暗的夜幕下,竟隐约可见点点闪光。远远看去,倒是有萤火虫般一闪一烁。
然后,李夔将手中的那枚三角形物体,复向各人晃了晃。
各人抬头看到,这枚三角形的小标记,竟也如那点点萤火虫一般,闪着奕奕的反光。
“看到没有,这就是韦叔澄所做的标识之物。他就是这等反光标记,一路抛洒,引诱敌军前来攻打我武侯铺。其居心,倒是端的险恶!”
行军司马赵之度,嘴里啧啧连声,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没想到,竟是如此。那由此可见,这县令韦叔澄,与那王宗结等人,皆是一伙呢。”
李夔冷笑数声,又从自己袖中掏了几下,掏出两枚同样模样的标识。
“李夔,这两枚标志,你从何处得到?”县尉段知言一旁发问。
“段县尉,这两枚标识,皆是某在上午发掘的汉墓外拾得。一枚在汉墓不远之处,一枚在下山的山腰处。”
“哦,这样呀”
李夔轻声道:“当时,某从汉墓出来后,无意中瞥见,这位县令韦叔澄,他没有与你等一样,一直在原地默守,反而在汉墓周围四处打转。他脸上的表情,亦是不停变幻,好象多有心事一般。见他这般表情动作,某凭着职业性的敏感,心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于是,某一边与段县尉等人谈话,一边暗中密切关注其行动。后来,某从眼角余光瞥见,这韦叔澄似乎在别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扔下了什么东西。某心中顿是咯噔一声,暗叫了一声不好。”
“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某犹然装成无事人一般,只顾着与你等随意聊天。那韦叔澄亦假作无事,还上得前来,不咸不淡地对某说了几句问话。直等到你们径自回返崔家头里武侯铺后,某才立即四下紧急巡查,很快就找到了这样的标识物。而在找到这些物品之后,某心下终于豁然开朗。在这一记得,所有的证据与疑点,一时间皆是清楚明白。”
“可叹这个韦叔澄,他知道某等窥破了这汉墓的秘密后,便是想着,定要最后搏上一把,利用这标识指示,让受其组织指挥且潜藏在附近的三百余名匪兵,赶紧趁夜来攻。若他们能顺利成功,一举夺下崔家头里武侯铺。那某等就算找到证据,破解了此案的经过缘由,但因人证皆死,物证俱消。这曹府直失踪一案,也只能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李夔又是喟然一叹:“但他们没想到,某这武侯铺已重新翻修扩建,防御能力更是大大增强,倒与一座小型的坞堡无异。且除了本村的青壮外,又多有军兵与不良人相助。兵众堡峻,足以拒守。他们想要一举拿下,最终却是嘣了自己的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