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夔说到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接下来,自是不必李夔再多说那行军司马赵之度率先回返大堂,众人尾随其后,一路径回。
来到大堂后,看到那面色死灰浑身发颤的县令韦叔澄赵之度顿时一声冷笑。
“来人,将韦叔澄拿下。”
两名军兵一齐应喏,随即一道上前,一左一右,将那韦叔澄牢牢挟住。
这一刻,那县令韦叔澄,倒是有如绵羊一般温驯,没有半点反抗。
也许他也知道现在的他,就算再怎么想要反抗,都无济于事了吧。
“跪下!”
后面一名军兵一声怒喝,朝他膝弯处狠狠地踢了一脚。
韦叔澄发出一声低低地惨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他官帽摘下。”赵之度又下令。
两名军兵齐声应喏,随即上前,将韦叔澄的官帽一举取下。
因为动作粗暴,二人这般下手,既将韦叔澄的官帽拿走,亦把他的发髻给弄得一片散乱。片片长发低垂下来,一下子摭住了他的半边脸。
这般模样,让这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韦叔澄,现在有如一名街头乞丐般的落魄。
“韦叔澄!快快从实交待,现在曹府直一行人,到底被尔等给绑到哪里去了?若不速速从实招来,某可就要对你动施大刑了!”赵之度的声音凛厉而凶狠。
韦叔澄却是有如没听见一般,依旧呆呆地跪在原地眼神空洞而迷茫。
后来的军兵见他有如一条死狗般不动弹,顿是火从心头起。
这名军兵低低地啐骂了一句,飞起一脚,朝他腰眼踢来。
韦叔澄哎哟一声惨叫,整个栽趴于地,倒是摔了个狗吃屎。
“快说,不要逼某动刑!”赵之度又急声喝问。
韦叔澄从地上爬起,又缓缓抬起头来,那在地上被磨破脸上与嘴角,却已是鲜血淋漓,一眼看去,颇为骇人。
抬起头来的他,脸上却是泛起一丝诡怪的笑容。
“你,你这厮笑什么?!”
韦叔澄笑着摇了摇头:“哎,其实某当日成为这汧阳县令以来,便已猜到了可能会有今天的结局了。某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罢了。”
赵之度眉头微皱:“你怎地提起此事?却是何故?”
韦叔澄怔怔道:“诸位,可有兴趣听听韦某的故事?”
见这家伙拖拉不堪就是不肯正面回答问题行军司马赵之度面露厌恶之色,他刚要发作,却被一旁的李夔有眼神阻止。
于是,赵之度轻叹一声,缓缓道:“既如此,那你就说吧!”
韦叔澄转过头去,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某是河洛人士,本是懿宗咸通末年的秀才,结果在本朝,却是连考不第,落魄不已。于是,在又一次落第之后,某归乡河洛,打算就此隐居度日,不问世事。”
“没想到,在这一天,某从长安行到东都,却在一处山谷间,遇到了一伙山棚打劫”
听他提起这山棚,李夔心下,顿是一凛。
他知道,这个唐代的山棚,指的是什么。
新唐书吕元膺传:“东畿西南通邓虢,川谷旷深,多麋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皆趫悍善鬭,号曰山棚。”
也就是说,这种山棚,实际指代的是唐代东都西南山区的民户,他们以射猎为生,无定居,俗称山棚。
但是,随着唐朝社会环境的日益恶化,这种由民户组成的山棚,渐渐地鱼龙混杂,里面多藏有巨寇大盗,多潜有叛将逆卒,他们躲在山谷杀打劫为生,荼毒地方,甚至有大股的山棚势力,还敢于攻打州府村镇,乃是当地治安的一大隐患。
资治通鉴中,就记载了一个这样的山棚故事。
这个故事,同样来自于吕元膺的传记。
“山棚多患,侵袭州镇,元膺为官后,设重购以捕贼。数日,有山棚鬻鹿,贼遇而夺之,山棚走召其侪类,且引官军共围之谷中,尽获之。按验,得其魁,乃中岳寺僧圆净,故尝为史思明将,勇悍过人,为师道谋,多买田于伊阙、陆浑之间,以舍山棚而衣食之。有訾嘉珍、门察者,潜部分以属圆净,圆净以师道钱千万,阳为治佛光寺,结党定谋,约令嘉珍等窃发城中,圆净举火于山中,集二县山棚入城助之。圆净时年八十馀,捕者既得之,奋锤击其胫,不能折。圆净骂曰:鼠子,折人胫且不能,敢称健儿!乃自置其胫,教使折之。临刑,叹曰:误我事,不得使洛城流血!党与死者凡数千人。”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宪宗元和年间。
此时,安史之乱早已平定多年,宪宗皇帝李纯,外号“小太宗”,励精图治,重整河山,原本衰落破败的大唐,又开始呈现勃勃生机,展现出了一片治世的模样。但在这般盛景之下,却仍有阴云暗涌,仍有枭鸮暗伏。
因为,很多被唐廷镇压的安史叛将,在经历过肃宗代宗德宗三代之后,犹然活着。这些昔日的叛贼,多受安禄山与史思明之恩惠,对于安史之乱被唐廷镇压,皆是十分不满。遂日夜谋划,想要继续叛乱,推翻唐廷,为安史旧主报仇。
这个故事中的圆净才和尚,便是其中的典型。
此人作为曾经反贼史思明的部下,勇悍过人,又多智谋,为史思明叛乱立了许多功劳。后来,在史思明被剿灭后,他悄然逃走,躲开了官军的清算。他一路乔装改扮,从幽州悄然南下,来到东都洛阳郊外,在这里的中岳寺出家,法号圆净。
这圆净和尚,多财有谋,又下手狠辣,庙中僧众根本不是对手。遂由他一路上擢,很快就做到了庙中方丈之位。然后,他便以中岳寺为据点,在这块位于伊阙与陆浑之间的山野中,广置田宅,建立许多山棚,招亡纳众,给予衣食,集聚了一众以他为首的亡命匪徒,人数竟多达数千人。
随着势力的不断壮大,圆净和尚的野心亦不断胀。他与手下爪牙訾嘉珍、门察等人约定,要他们做好准备,一待时机成熟,便从山野举事,集中这足有两县的山棚匪盗,全力攻打洛阳,以图再来一次安史之乱。
这样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头,在数十年之后,犹然想要谋划推翻庞然大物般的大唐帝国,策划着一个血腥残酷足以毁灭东都洛阳的巨大阴谋,令后世读史之人,亦是为之一叹。
不过,这伙野心勃勃的匪徒,运气不好,他们还未来得及作乱,便被以善于捕盗而闻名的吕元膺,给一举破获。
反叛者们咬牙切齿地要毁灭大唐帝国,推翻李唐皇室的统治,那大唐帝国的统治者在拿获他们之后,自然会以最残酷的手法,来惩处这帮反叛逆贼。
除此之外,大唐的统治者,更是有意用这般手段,来个杀鸡吓猴,以严重警告那些敢对李唐王朝心怀不轨的屁股与脑袋。
所以,当一众官军与不良人,最终将匪首圆净和尚抓获后,他们立即对他采用一个极为残酷的惩处方式。
这个惩戒的方法,就要要当着一众匪徒的面,用一柄大锤,活活地砸断匪首圆净的大腿骨。
这般惩处方式,莫说动手,只是听上去,就令人脊背发凉。
那行刑的不良人,在下手的时候,估计内心十分骇惧,双手发颤不已,他咬着牙,反复砸了几次,都不是砸偏,就是力道不够,皆未能顺利砸断圆净和沿的腿骨。
见到那行刑之人,这般狼狈地砸腿,却始终无法砸断,一众官军皆是羞恼,而被砸腿的圆净和尚,反是仰天大笑。
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脸上毫无悔惧之色,他大笑之余,便板起脸孔,厉声嘲笑那个砸腿的不良人:“你这鼠辈,何其无能!连个砸腿骨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健儿!来,某给尔等演示一下,如何才可一举砸断大腿!”
于是,一众匪徒,一众军兵与不良人,皆瞪着眼睛看到,这个老头在石板上伸直了腿,就高高举起钢锤,朝自己的大腿狠狠砸去。
只扣得咯嚓一声脆响,圆净老和尚将自己的大腿腿骨,狠狠地一举砸断。
然后,他换了一条腿,开始砸断另一条大腿骨。
最终双腿齐断鲜血淋漓的圆净和尚,发出内心中最真切也最后悔的一声怒吼。
“唉!这帮宵小,无能误我耶!使某不得屠尽东都!不得血洗洛阳啊!”
故事至此结束。
想起这个故事的李夔,心下却感觉,这个故事中其实最恐怖的地方,不那圆净老和尚如何砸断自己的大腿,而是他凭着一已之力,在这两县的山岭谷,竟能轻易地集聚起数千人的匪盗。
要知道,在中晚唐时,唐朝皇帝直属的军力,比如神策军之类,也不过区区数万人。而这样一个不知名的老和尚,就能阴聚数千匪类,这是一股何等可怕的力量。
这时,韦叔澄的自述,犹是断续传来:“当时,这些山棚匪类,先杀某之随侍书童,再劫走了某的坐骑,然后,便要来杀某。这时的某,已然束手待毙,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当时,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某心下最感叹,不是自己的命运,也不是家乡的父母,而在在想着,为什么现在的大唐,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曾经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为何会破落至此,为何会强寇遍地,为何曾经的荣耀与辉煌,皆是一去不返”
韦叔澄的喃喃自语,令一旁的李夔,又是心弦一动。
是啊,曾经的强盛而荣耀的大唐,曾经无比辉煌堪称农业社会与封建王朝的顶峰的开元盛世,都到底去哪里了呢?
李夔记得,在晚唐的时候,诗人罗隐写过一首诗长安秋夜。
前来长安参加进士考试的罗隐,在诗里感叹地写道:“远闻天子似羲皇,偶舍渔乡入帝乡。”在罗隐的笔下,那浙东一镇的会府杭州,也就是他的家乡,相比于熙攘繁盛光耀万年的帝都长安而言,不过仅是个小小的渔乡所在罢了。
从这首诗里,那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大唐帝国,在诗人心中,犹是无可置疑的天授权威,对于天子居所的尊崇,更是发于诗人之肺腑。
也许,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时日无多的唐朝,这样一个遍布藩镇满身癌肿的帝国,在距离末日如此之近的时代,却犹是一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盛模样。
因为这样庞大的帝国,哪怕它仅仅是个空架子,亦是一副不可动摇万世久远的强大之态。
只是,这样虚幻的空架子,如同一座外表犹是华丽,内里却已腐朽不堪的老房子一般,终究有轰然倒下的一天。
更可惜的是,这座承受了中华上下五千年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岁月的老房子,竟会倒塌得如此迅速,如此惨烈,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李夔突然在想一个问题。
在这个自己穿越而来的时代里,自己还要亲眼目睹,晚唐彻底覆灭的惨烈结局吗?
他不想。
发自内心地不想。
李夔神思飞扬,那韦叔澄的话语,却犹在继续:“于是,某心下万念俱灰,一心只想着,那下手的匪徒,手里的刀子能快些,让某少受点苦楚。却没想到,就在这时,他们的头目,也就是后来要籍官王宗结,听到某大喊着要求速死,一时好奇,也赶紧过来查看。原来,此时的王宗结,刚刚奉了吐蕃王室之命,要来大唐成立间作组织,便先在这里,成立山棚以求立足””
“这时,在挣扎中,王宗结突然看到了某藏在袖中参加科考时的号牌。他发现某乃是秀才出身,便对某说,若不想死的话,就可加入其组织,一切听他安排。这时的某为了保命,自是立即同意。于是,再后来王宗结辗转来到凤翔府,以种种手段,进入法直院成为要籍官,而某则在他的安排下,先是入节度府做事,后来在汧县阳城有了空缺后,又由其运作,当上了汧阳县令。”